棉被

田山花袋，原名田山录弥，1872年1月22日出生于枥木县东南部的馆林市（位于今群马县）。录弥幼年丧父，少年时期起开始研习汉学，编撰汉诗集。与此同时他也爱好桂园派和歌及西洋文学。他自17岁起跟随松浦辰男学作和歌，19岁拜入尾崎红叶门下，接受江见水阴的指导并发表小说《瓜田》，翌年开始以“花袋”为号发表作品。24岁时花袋结识了同龄的岛崎藤村、国木田独步，并共同出版《抒情诗》，书中收录诗歌40篇。30岁时花袋受到法国作家莫泊桑的文风影响，其文风逐渐转向自然主义。这一年他发表中篇小说《重右卫门的最后》，因对男主人公生理缺陷的露骨描写而在文坛引起反响。1904 年2 月, 田山花袋在文艺杂志《太阳》上发表了著名的文学宣言《露骨的描写》, 吹响了日本自然主义文学的第一声号角。在宣言中，他高度评价易卜生、托尔斯泰、陀思妥耶夫斯基等西方小说家的作品, 认为尾崎红叶、幸田露伴、坪内逍遥、森鸥外等老成文学的“技巧时代”已经过去，强调应当排除技巧和虚构、用露骨大胆的描写表现所思所想及事物本身。1906年，博文馆《文章世界》创刊，34岁的花袋担任编辑主任一职。在他的影响下，原本以刊载实用文为目的的《文章世界》逐渐成为自然主义文学的据点。同年，岛崎藤村发表小说《破戒》，通过描写出身低微的主人公丑松从守戒到破戒的发展过程，反映了消除等级差别、主张人权解放和自由平等等近代观念与日本封建等级意识的纠葛，被尊为自然主义的旗手；而国木田独步创作的《独步集》及其续编也因清新、自由的文风而备受好评。花袋因此显得有些焦虑，他不像藤村那样关注社会问题，而独步那种淡淡的景物描写也非其专长。他在回忆录《东京三十年》中写道：“我感到只有自己被落下了……什么也写不了。我半是失望，半是焦躁。”然而次年，他就以德国剧作家格哈特·豪普特曼作品《寂寞的人》为参照，以自己与门下女弟子的纠葛为原型写就《棉被》。在此之前，森鸥外的《舞姬》也是以自己的恋爱经历为蓝本创作的小说，讲述了作者本人使一个下层德国女子怀孕并将其抛弃的故事。然而写作手法却不及《棉被》那么具有冲击力。之后尾崎红叶的弟子小栗风叶也以“中年之恋”为着眼点，写出了《恋心萌醒》，却未能受到过多关注。

《棉被》在继承自然主义文学高度还原和描摹事物本来面目的宗旨基础上，融入了对人性和内心的大胆剖析，致力于展示自我最隐秘黑暗的部分，开创了更加自省、自审的文学形式。它以尊重真实的创作态度、大胆而又直白的描写、露骨剖析主人公情欲等特点，被誉为“自然主义的经典之作，私小说的开山之作”。

所谓“私小说”，并不单指自传性质的小说，而是直白地袒露个人私欲的告白小说。作者即是小说的主人公。私小说诞生于从法国传来的自然主义文学。而《棉被》将自然主义文学的定义缩小为了“作者赤裸裸地告白自己所犯罪恶并进行忏悔”。《棉被》发表之后，花袋在日本文坛风云一时，然而其“露骨描写”的写作风格却未被一般读者所接纳。之后，私小说进一步发展，全面展现内心欲望和个人的丑陋面。1919年，花袋的好友岛崎藤村根据自己与侄女之间的乱伦关系创作私小说《新生》，将私小说的发展带到一个新的高度。

《棉被》中的主人公作家竹中时雄像许多中年男子一样，三十五六岁，已为人夫，膝下三子，婚姻渐次平淡，事业停滞不前，生活缺乏激情，是一个整日在仅存的理想和现实生活间挣扎的平庸文人。在不期间，时雄遇到了同样热爱文学，对自己深深崇拜的女弟子芳子，仿佛从枯燥乏味的生活中被解救出来。夹杂着对年轻异性肉体的渴望，对志趣相投灵魂的欣赏，对得意弟子的自豪和对平庸疲惫生活的不甘，时雄内心的悸动和挣扎就此萌发。他一方面因传统道德和对妻子过往的爱恋而压抑自己的欲念，一方面又对有着相同志趣、年轻美貌的女弟子难以割舍，每天下班后能看到芳子的容颜，成为他最隐秘的喜悦和慰藉，琐碎无聊的生活也因为芳子的存在开始熠熠闪光。但是芳子的到来惹得妻子不开心，亲友间也出现了闲言碎语，他只好让芳子寄住在妻姐家。

然而，在时雄满足于这种暧昧的快乐时，芳子却因为接受了他新潮观念的教诲而变得大胆起来。同男性往来，并与同志社学生田中成为恋人。在那个时代，未婚男女同行都是一种逾矩的行为，但田中竟然背离资助人，抛弃学业，追随芳子来到东京。时雄在矛盾之中迫于无奈，以约定守贞为条件，认可了两人的感情。但芳子与田中的恋情越发失控，在得知两人发生了关系后，芳子的父亲将她带回了白雪皑皑的山中小镇。时雄一场梦黯然收场，唯以一袭旧被，回味佳人余香。

《棉被》中女主人公“横山芳子”的原型是花袋的女弟子冈田美知代。除了《棉被》，花袋在小说《缘》中也对其有所着墨。美知代出生在一个富商家庭，父亲做过县议员，母亲毕业于同志社女校。她本人在日本翻译文学史初期曾翻译过《汤姆叔叔的小屋》（1923年，诚文堂），在杂志和报纸上也发表了大量小说。因为《棉被》太过知名，给美知代以及小说中“田中秀夫”的原型永代静雄的人生带来了不小的影响。永代静雄后来曾担任《东京每夕新闻》的编辑局长及新闻研究所所长，但因为身为《棉被》的原型“没能成为一流的记者”，并且“据美知代说，他原本的志向是《读卖新闻》，却被正宗白鸟以《棉被》原型为由不予录用，受到很大打击”。（吉田精一编《近代名作原型事典》）。美知代因《棉被》披露的丑闻而受到世人指责，又因与静雄的结婚问题被逐出家门。后被花袋收为养女，和静雄得以成婚。然而历经结婚、离婚、复婚的两人最后还是以分手告终。分开后美知代作为《主妇之友》特派记者前往美国，与当地结识的男性结婚。太平洋战争爆发前，美知代回国，在广岛继续执笔直至终老。美知代与静雄的婚姻失败固然与静雄纵酒及生活贫寒脱不开关系，但《棉被》的发表给两人婚姻蒙上了阴影也是不争的事实。

1909年，花袋发表了自己的长篇代表作《乡村教师》，一举成为了与岛崎藤村齐名的自然主义代表作家。这部作品是作者从战场归来后，到崎玉县羽生福建寺当住持的表兄太田玉名（小说中山形古城原型）处拜访时起意撰写的。当时他路经寺后墓地，一块书写着“小林秀三之墓”的新墓标赫然入目。后跟表兄闲话战场见闻时，突然想起方才所见的“小林秀三”的名字似乎曾有耳闻，细细打探之下才知是去前年投宿在寺里与自己曾有一面之缘的那个青年。有感于这个埋没于乡间、壮志未展便悄然离世的年轻生命，花袋心中涌起无限感慨。而后又在庙里看到小林秀三留下的从中学时代、小学教师时代直至离世前一年的数本日记，深受启发，这也为其撰写小说提供了鲜活的史料。而后花袋几经实地调研，终于写成这本描写明治时代青年理想与哀愁的《乡村教师》。

在日本北关东平原美丽的自然景色映衬下，踌躇满志的青年林清三因贫困而失意、失恋、沉沦，最后抛下双亲，凄凉离世。尽管主人公林清三的形象显得有些懦弱和多愁善感，却仍不失为近代日本文学作品中富有现实意义的佳作。在这部作品中，作者自身就是东京作家原杏花的原型，作家本人贫寒的家境、踏入文坛后的坎坷经历都让清三这个人物带有田山花袋本人的影子。评论家小田切进说，这是“主人公与作者的同化”，对小说的真实性给予了较高评价。

田山花袋在作品中尝试了“平面描写”这种新的写作手法，使作品有一种质朴的美感。所谓平面描写，是指不加任何主观意志，不采用任何技巧，只是将客观材料直接进行表述的方法。对表现对象进行描写时，并不介入到客观事物或人物的内部去，只是将看到的、听到的、接触到的现象进行平铺直叙，将事物的原貌展现在读者面前，让读者深思，这就是“平面描写”的主旨所在。在《乡村教师》里，作者始终用客观的态度审视全局，因此小说情节就像一幅淡淡的水墨画一样徐徐展开，给人以平明真实的感觉。读者通过作家平淡真实的描写，很容易就将自身带入作品中，引起共鸣。

除了《棉被》《乡村教师》，花袋之后还发表了描写家庭生活的三部曲《生》（1908年）、《妻》（1909年）、《缘》（1910年）。然而进入大正时代（1912—1926）以后，自然主义文学日益式微，新锐作家次第登场，花袋也渐渐被排斥到了主流文坛之外。

日本自然主义文学启蒙虽然受到法国的自然主义文学影响，然而与法国左拉等人提倡的自然主义文学的发展方向又有所不同。左拉的大部分作品都是对当时的法国社会进行的全面细致的揭露，作家始终把批判社会、打破陈规陋习、寻求自我解放作为文学创作的目标，着力于反映法国社会丑陋面及揭露资产阶级的腐朽与市民阶层的堕落等方面。而日本的自然主义虽然受到左拉等人的自然主义理论影响，但真正对日本自然主义发展产生关键影响的却是卢梭的《忏悔录》。其自白忏悔的形式深深影响了《破戒》《棉被》等小说的创作。因此日本的自然主义作品往往只是着眼于身边有限的个体身上，对生活实态进行白描。小说缺乏跌宕起伏的人物命运和精妙绝伦的情节设定，却在表现人物内心的痛苦挣扎以及与之相关的自然风物描写方面大费笔墨。这也是日本自然主义文学的局限性。而“私小说”更是以自我暴露为核心，袒露内心丑恶面，企图通过忏悔达到最终的救赎。小说里充满了主人公个人的内心独白，其他人物描述却显得单薄缺乏层次。所写内容也大多与情感和欲望相关，缺乏对社会现象的观察和表现。因此私小说在日本风靡一时后，因主题过于封闭，内容难有突破而渐渐没落。

除了小说，花袋的纪行文中亦有佳作，如《周游日本》《山水小话》等。此外花袋遍访日本境内温泉，写下数本温泉相关著作。他还参与编撰博文馆的《日本名胜地志》，监修过全十二卷的《新撰名胜地志》。编撰地理志的经历也被他写进了小说《棉被》中。1917年花袋发表文坛回忆录《东京三十年》，细细回忆了与岛崎藤村、柳田国男、国木田独步等的交往，以及从明治时代到大正时代激烈社会变革中产生的新思潮。此书在描写日本自然主义文学的兴衰、文坛动向的同时，也不失为一部展示东京数十年间风俗、文化、城市风貌变化的佳作。

晚年时花袋的心境逐渐向宗教靠拢，留下许多精神主义作品。1928年花袋因脑溢血住院，后罹患咽喉癌，于1930年5月13日在东京府代代藩町的家中去世，享年58岁。

——董春燕

中年作家竹中时雄的生活看似幸福美满。他有一个贤惠的妻子，三个聪慧的孩子，然而事实上他的事业

停滞不前，生活缺乏激情，整日在仅存的理想和现实生活间挣扎。在不期间，他遇到了同样热爱文学、

对自己深深崇拜的女弟子芳子。

芳子是他平凡生活的希望之花和精神食粮。芳子的美丽，使他内心的

荒原上有了鲜花绽放，锈迹斑斑的大钟也再次鸣响。芳子给他的生活带来了全新的活力。可是现在他却

不得不再次回到寂寞荒凉的过去，回到以前波澜不惊的平庸生活中……

田山花袋

日本自然文学代表作家。代表作有《重右卫门的最后》《棉被》《乡村教师》等。另有作品《生》《妻》《缘》《源义朝》《源义经》《露骨的描写》《东京三十年》等。

主编：岳远坤

岳远坤，文学博士，现任北京大学助理教授、北京大学东方文学研究中心研究员、翻译家。出版译著40余种，500余万字。代表译著有《德川家康》《起风了》《田园的忧郁》《舞姬》《爱的饥渴》等。

译者：董春燕

董春燕，硕士毕业于上海外国语大学。研究方向为日语语言文学。现执教于四川外国语大学。从事日语翻译与语言文学方面的教学研究。

导读 001

棉被 001

乡村教师 083

译后记 339

◆日本自然主义代表作家 田山花袋 经典代表作品

◆私小说开山大作《棉被》平凡人的爱欲告白

◆日本自然主义扛鼎之作《乡村教师》  述尽普通人的理想与哀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