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自传（精装版）

编后记
魏大海
川端康成是20世纪日本文学界最重要的作家之一，日本第一位、亚洲第二位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曾任“日本笔会”会长、国际笔会副会长，且实至名归。川端康成也被称为活跃于大正、昭和时代并置身于近现代日本文学顶点的作家，他以卓绝的感受性表现了日本人的心灵精髓，给世界各国读者留下深深的感铭（诺贝尔文学奖获奖理由）。还有一个名头值得一提，川端康成是日本“新感觉派”文学的代表作家。20世纪初，他与横光利一联袂创刊了《文艺时代》杂志，并借鉴西方的先锋派思潮，创立了日本“新感觉派”文学。两人在欧洲达达主义的影响下，在“艺术革命”为指向的前卫运动触发下，使《文艺时代》成为昭和文学的两大潮流之一（另一个是同年六月无产阶级文学创刊的《文艺战线》）。但“新感觉派”文学在日本文坛只是一个短暂的文学现象。后期川端更多体现的是日本式唯美主义特征，小说富于诗性、抒情性，也有庶民性色彩浓重的作品（《浅草物语》），且有“魔术师”之谓，即衍化、发展了少女小说等样式。后期川端的许多作品追求死与流转中的“日本美”，有些将前卫性融入传统的连歌，逐渐确立起融合传统美、魔界、幽玄和妖美的艺术观或世界观。默然凝视，对人间的丑恶、无情、孤独与绝望有着透彻的认识，在此基础上不懈地探究美与爱的转换，将诸多璀璨的名作留在了文学史中。亦有观点认为，新感觉派时代的川端康成与其说是小说家，不如说是理论家，从其种种言说可以看出，那是哲学、美学或西洋式理念的融合物，其中有克罗齐的“形象即表现即艺术”，也有精神分析学的“自由联想”，川端康成也曾对当时日本文坛具有强大影响力的自然主义文学进行了批判，称之为过时的客观主义。他在《文坛的文学论》中呼吁，当今世界追求的是伟大的新的常识，即所谓明日的常识，新时代的文艺关联于哲学且须取代旧世的宗教。川端康成主张艺术与哲学结合，担负起宗教的功用。
1914年5月，川端康成相依为命的祖父去世。其祖父对中国的风水学和中药颇有研究，却未能实现世间推广的志向。祖父的喜好与过世，对川端的性格形成乃至文学特征都有影响。他的《十六岁的日记》便记于祖父患病卧床期间，其盯盯看人（默然凝视）的习惯，据说亦与常年伴随因白内障失明的祖父生活相关。日本学者原善的研究专著《川端康成的魔界》中提出了一个所谓的“魔界”概念，且提到川端文学的“破伦性”或反道德侧面有放大化的倾向。所谓“破伦性”，中文似乎没有这个词语，它显然不能等同于“乱伦性”。那么如何理解“破伦性”呢？或可理解为破坏或打破固有的传统伦理观念？只破不立，亦非为打破而打破。这里的“破伦性”，显然包含了川端康成独具的哲学性思考，“魔界”体现的正是这样的“破伦性”。在川端的诸多作品中可窥见一个老年艺术家孜孜以求于新创造的身影。高慧勤的序（见“川端康成经典辑丛”《雪国·琼音》）已将川端文学解读得异常透彻，此处不再赘述。仅借此机会简单绍介几位日本著名文学史论家或著名作家对川端康成的评价。
评论家伊藤整认为，将丑转化为美乃川端作品的一大特性。
“残忍的直视看穿了丑的本质，最后必然抓住一片澄澈的美，必须向着丑恶复仇。”他说这是川端的“力量所在”，川端康成的两种特质有时会“在一种表现中重叠”，有时会获得更大的成功。他说：“在批评家眼中，二者对立无法调和却奇妙融合，有机地结为一体。”基于此，他分析道：“唯有川端氏拥有那种无与伦比的能力抵达真与美的交错点。”川端本人的说法是：“无论存有怎样的弱点，只要持之以恒就会对彼者的安心立命发挥作用。”伊藤整又说：“由此可见这位最爱东方经典的作家的心路历程。”川端康成的文学史意义在于，一方面他是在“马克思主义与现代主义对立、交流中”获得成功的批评家，另一方面“他又脱离了当时的政治文学和娱乐文学，继承并拯救了大正文坛创发的体现人性的文学”。
三岛由纪夫将川端称作“温情义侠”，从不强买强卖推销善意，对他人不提任何忠告，只是让人感受“达人”般“孤独”的“自由自在的生活方式”，同时川端的人生全部都是“旅行”，川端被称作“永远的旅人”，川端的文学也反映出川端的人生态度。三岛由纪夫在《永远的旅人——川端康成·人与作品》中解说道，松尾芭蕉在《幻住庵记》中有如下一句“终无能无才一筋相连”，这也是川端康成作品与生活的最终写照。他说与川端作品的造型细部相比，作品的整体构成最终呈现的是某种造型的放弃，原因是相同的艺术观和相同的生活态度。三岛由纪夫对川端的高度评价是——近代作家中，唯川端康成一人“可体味中世文学隐藏的韵味，即一种绝望、终结、神秘以及淡淡的情色，他完全将之融入了自己的血液”。三岛的评价如雷贯耳。“温和的侠义之人”川端与伪善无缘。普通人很难达到此般“达人”的境界。川端重视人与人之间的和谐，与世无争且善于社交，也被称作“文坛的总理大臣”。
著名文学史论家中村光夫则说，横光利一体现“阳”，属于“男性文学”，其文学的内在戏剧性在《机械》中明显表征为“男性同志的决斗”；而川端康成体现的则是“阴”，乃属“女性文学”。某种意义上，横光具有积极的“进取性”，终生在不毛之地进行着艰苦的努力，“有人说他迷失了自己的文学”；相比之下，川端学习了“软体动物的生存智慧”，看似随波逐流却成功地把“流动力”降到最小限度。中村认为，恰如生田长江所指出的，横光“始终扮演播种的角色”，川端身处同样的彷徨却有巨大的收获。这种对立给人一种“冷酷的狡诈”感。中村光夫则认为，川端康成作为批评家亦属一流，总能看破文坛动向的实质，继而在面对时代潮流时显现为一种逃避的态度，实际上却尤为切实地耕耘着自己脚下的土地。
许多读者关心的是，如何看待川端康成与日本第二位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大江健三郎的差异性。已故川端学会会长羽鸟彻斋写过相关论文。另一位资深的川端文学研究者原善则认为，川端康成和大江健三郎是两个类型完全相异的作家，没有太大的可比性。恰如同为诺贝尔文学奖获奖作家的海明威与福克纳，将二者进行比较没有太大的意义。川端康成与大江健三郎的文学理念截然不同，他们是完全不同的文学大家。原善强调，在自己眼里大江健三郎更是一个伟大的信徒或使者，对大江而言他未必绝对需要文学这样一个媒体；而川端康成不然，他说自己的风格“注重联想”，或者说他的创作并非基于大脑，他的表达唯有通过文学的媒介才能实现。
总之，川端康成的文学感受性出类拔萃。1968年10月17日，他作为日本作家首获诺贝尔文学奖。如前所述获奖的理由是，“以杰出的感受性表现了日本人的心灵精髓，给世界人民以深刻的感铭”。获奖的作品有《雪国》《千鹤》《古都》等。1968年12月10日，川端康成身着和服正装、挂着文化勋章出席了在斯德哥尔摩音乐厅举行的诺贝尔奖颁奖仪式。12日，在瑞典科学院，川端身着西装用日文做了获奖纪念演说《序说——我在美丽的日本》。演说中，川端康成引用了道元、明惠、西行、良宽、一休的和歌诗句，配有英语同声传译。川端康成的人生轨迹跨越了两次世界大战，其作品是对那个时代的反映。那些独白式的系于和歌的作品本身，并未受到时代思想或世态左右，展现了作家自身的艺术观或澄澈的诗性。值此川端康成逝世五十周年，日本文坛、中国文坛乃至国际文坛正出现新的“川端文学热”。
2022年4月，日本新潮文库刊行了川端康成的私小说《少年》。这篇小说是重要而奇异的作品，早就收录在《川端康成全集》中，最早的单行本是1951年的目黑书店版，现时隔70年再次出版。小说涉及旧制中学宿舍的美少年学弟，似有潜在的特殊关系。有人认为这里潜藏着不为人知的青春蹉跌，这样一部独特之作，竟关联于《伊豆舞女》之川端文学的原点？当然这不过是一家之揣测。
此次出版新的十卷本汉译《川端康成经典辑丛》，也在因应这位日本现代文学大家的纪念活动。不言而喻，此次的经典辑丛是在高慧勤主编的《川端康成十卷集》（河北教育出版社2000年版）的基础上新编的，新的十卷集沿用了高慧勤及部分原班译者的译作，也有部分删减（篇幅等原因）和新译。高慧勤是我恩师，我与高慧勤老师共同主编了汉译《芥川龙之介全集》。而在当年高慧勤主编的《川端康成十卷集》中，第十卷的《文学自传·哀愁》也是我与侯为翻译的。高慧勤的日本文学译作，在国内的日本文学翻译界早被奉为圭臬。高慧勤主编的《川端康成十卷集》受到极高的评价。庆幸与高慧勤老师联袂主编新一套汉译川端康成选集。共同主编的原因如前所述，一是此经典辑丛在旧十卷的基础上编集而成，二为满足出版方和读者的阅读需求。高慧勤老师的译序，乃洋洋洒洒两万余字的鉴赏文，深入、细腻，充满感性体悟和理性剖析，绝非四平八稳的“川端康成论”所可比拟。同时，“高序”体现出了充溢的知识性和灵动的文艺性，纯然一篇文字优美、分析到位、感情充盈的散文名作。虽因篇幅之故略有删减，但此番沿用的高慧勤序，仍忠实保持了原作的主要观点和言语风貌。
作为新十卷的主编之一，简短补充寥寥絮语。期待给读者奉上一套精雕细琢的《川端康成经典辑丛》。

2022年5月于长安

花无眠

一些区区小事，时常令人不可思议。昨天，我刚到热海的旅馆，壁龛的花就被换成非壁龛用的海棠。因为很累，我早早睡了，凌晨四点就醒来。海棠花没睡。
我察觉到花不睡觉，非常惊讶。虽然也有夜晚开放的瓠子花、夜来香，有白昼开放的牵牛花、合欢花。然而多数花卉都是昼夜开放的。花无眠。尽管这事不言自明，我却是刚刚醒悟。凌晨四点看到那海棠，更觉美丽动人。它是用整个生命绽放花朵。它的美令人感到心中痛楚。
花无眠。这不言自明之事，偶然成为我用新的眼光看花的机缘。大自然的美是无限的，人类能够感受的美却是有限的。因为人类对美的感受力是有限的，所以，既可以说人类感受的美是有限的，也可以说大自然的美是无限的。至少，一个人毕生感受的美是有限的、不足为奇的。这是我的真情实感，是我的慨叹。人类对美的感受力既不会随时代进步而增强，也不会随年龄增长而提高。凌晨四时的海棠花亦须看作十分难得。我常喃喃自语：倘若一朵鲜花是美丽的，我当善待此生。
画家雷诺阿曾说：每前进一步，即向死亡接近一步，这是何等悲惨之事！他最后留下的话是，我仍相信进步。米开朗琪罗最后也说：当终于可以得心应手地表现事物时，死期亦到。米开朗琪罗活了八十九岁。我喜欢他死后的石膏面模。
对美的感受能力，在达到某阶段之前是容易提高的，仅靠头脑难以做到。要去发现美、亲近美，通过千锤百炼提高美的感受力。当然，的确常有实例证明：只需一件古代美术品，就可带来美的启迪、美的顿悟。一朵花亦可完成此项使命。
我常自省，对开放于大自然中的花朵，是否也像对壁龛独放的花朵同样留意。通常是剪来一枝花，插入花筒，摆在壁龛里才专心欣赏。不仅限于花卉，谈到文学，现今的小说家，大都不会像如今的诗人那样，细致入微地观察大自然。或者说，他们很少观察。人们在壁龛中装饰了花，又在其上挂上花的绘画。当然，从不会有比真花更美的画。对绘画兴味索然时，真花的美丽便赫然突现。即使画的花很美，更美的仍是真花。然而我们经常仔细端详画的花，却无心留意真的花。
无论是李迪还是钱舜举，宗达还是光琳，御舟还是古径，我常从画上花领略到真花之美。不仅是花。最近，我在书桌上摆了两个小青铜像：一是罗丹的女人之手，另一是麦约尔的斯巴达王后勒达。仅仅于此便可见出，罗丹与麦约尔的差异很大。但是，从罗丹我们得以理解手的表情，从麦约尔得以理解女性身体的肌肉，并对其观察入微惊讶不已。
我家的狗生下了小狗崽。当狗崽一步三晃地迈步时，我惊异于它某个瞬间的姿态：它与某物如出一辙。我发现它与宗达的小狗一模一样。宗达那幅春草图上方有只小狗，是水墨画。虽然我家的狗没什么名堂，是杂种狗，但我已深悟宗达高雅的写实手法。
去年岁暮，我在京都看到了晚霞，感到它与长次郎的赤乐毫无二致。我见过他烧制的、铭文为夕暮的茶碗。那红里透黄的釉色就是日本黄昏的天色。它深深印在我的心中。所以我在京都时，从大自然的天空联想到长次郎的茶碗。而且，当我看见那茶碗时，又不由得想到坂本繁二郎的画。那幅画很小。荒寂的野村、傍晚的天空、飘浮着面包片似的十字形云朵。那就是日本黄昏的天色。我已铭记在心。坂本繁二郎画中黄昏的颜色，与长次郎烧制的茶碗的颜色相同，都是日本特有的。在傍晚的京都我也想到了这幅画。当那幅画、那只碗、那黄昏的天空，三者在我心中交相呼应时，变得更加妙趣横生。
当时，我去寻访本能寺浦上玉堂之墓，踏上归途时已近黄昏。翌日，又去岚山观摩赖山阳的玉堂之碑。冬日的岚山游人寥寥。但是，我感到自己刚刚发现岚山的美。以前曾几度来此，似乎只将它看作一般名胜，并未着意欣赏它的美丽。然而岚山总是很美。大自然总是美不胜收。不过，其美妙之处只能是某人某时之所见。
就连那花无眠，恐怕也是因为我旅途独宿，凌晨初醒，才偶有所悟。

本书收录了川端康成1925年至1972年、跨越半个世纪的散文随笔。川端性喜旅游，风光明媚的伊豆半岛、明丽开阔的高原风光、旎丽悦目的青山绿水，使他在情感上得到补偿，也予他尖新活泼的灵感，为他提供了丰富佳妙的素材，令他的散文清新可喜、舒朗随意。《临终之眼》《文学自传》《哀愁》等，是川端创作与思想的自述，对了解川端文学颇有参考价值。《日本的美与我》《美的存在与发现》《日本文学之美》等，是川端论述日本传统美及其美学观的重要文字，历来为评论家所称引。高慧勤老师独家编译的川端《年谱》，更是领会川端创作历程的不二之选。

川端康成（1899—1972），日本新感觉派作家，著名小说家。1968年获诺贝尔文学奖。作品有《雪国》《千鹤》《古都》《名人》《舞姬》《伊豆舞女》《东京人》《彩虹几度》等。

★ 在我们这个时代，川端康成的作品无疑是最具感染力和原创性的。——《纽约时报》
★ 川端康成是我的文学启蒙老师之一。在我看来，川端康成是文学里无限柔软的象征。——余华
★ 川端康成小说中的一句话，如同暗夜中的灯塔，照亮了我前进的道路。——莫言
★ 川端康成是永远的旅人。——三岛由纪夫

初秋旅信
南伊豆之行
东京女性
温泉女风景线
临终之眼
文学自传
纯粹之声
神津牧场行
秋山居
哀愁
花无眠
趋向心灵
落花流水
中尊寺展
日本的美与我
美的存在与发现
日本文学之美
水晶佛珠
东山魁夷
附录一：授奖词
附录二：年谱
编后记

★ 诺贝尔文学奖得主、日本新感觉派文学大师川端康成——精选十卷集 ！
★ 汇集高慧勤、文洁若、魏大海、李德纯、林少华、赵德远等日本文学优秀译者，感受川端唯美艺术世界！
★ 虚无之美、洁净之美、悲哀之美、颓废之美、毁灭之美！
★ 日本文学的美，都在川端康成的作品里；川端作品的精华，都在经典辑丛！
★ 川端康成经典辑丛：雪国·琼音·千鹤·碧波千鸟·古都·虹·彩虹几度·名人·岁月·舞姬·再婚者·东京人·伊豆舞女·十六岁的日记·少年·水晶幻想·重逢·弓浦市·临终之眼·文学自传·哀愁·花无眠·日本文学之美·水晶佛珠……
★ 川端极为欣赏纤细的美，喜爱用那种笔端常带悲哀、兼具象征性的语言来表现自然界的生命和人的宿命。
——诺贝尔文学奖授奖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