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一罚四】诗词蒙语

诗词蒙语 周本淳 著

传说犀角上隐有白纹，感应灵敏，拥有“灵犀”，彼此便能心领神会，不言自明。古人的好诗词，立意布局、声韵格律都有规矩法度，而境界情致又出之于自然，读之朗朗上口，妙处却难以迹求。今天我们学诗，如果能在关键处得到点拨，便能豁然开朗，领悟诗词鉴赏和创作的奥妙。为此，我们推出这套“诗词灵犀丛书”，希望借助既深谙诗词创作，又懂得品鉴诗艺文心的名家之作，丰富我们的感受能力，使我们在读懂一首诗，写好一首诗的路上多一点灵犀，多一点慧心。

周本淳(1921-2002)，1945年毕业于国立浙江大学文学院。1978年到淮阴师专（现淮阴师范学院），先后任副教授、教授。历任淮阴师专副校长、江苏省语言学会学术委员会委员、《新编全唐五代文》编委、全国师专通用教材《古代汉语》主编。著有《诗词蒙语》、《读常见书札记》，整理出版古籍《唐才子传》、《诗话总龟》、《小仓山房诗文集》、《唐音癸签》、《震川先生集》等，在学术界享有很高的声誉。今有《周本淳集》八卷。

三、抒情遣语 各有攸宜

——作诗和填词

一

 有这样一则笑语，宋朝有名的诗僧惠崇，有一联五言律诗很自负，叫作“河分岗势断，春入烧痕青”。实际上是袭用唐人成句。因此他的师弟写诗嘲笑他说：“河分岗势司空曙，春入烧痕刘长卿。不是师兄多古句，古人诗句似师兄。”这件事首先见于司马光的《续诗话》，说是“时人或有疑其犯古者”作诗云云。《诗话总龟前集》的《讥诮门》引《闲居诗话》和《评论门中》引《古今诗话》都载有此事，与他书所引只后两句略有不同，或作“不是师偷古人句”，或作“不是师兄多犯古，古人诗句犯师兄”。

 这件事说明一点：作诗(不是集句)袭用前人名句最犯忌讳，恐怕连皎然所谓“钝贼”也不如。乐府诗是例外。如曹操《短歌行》就使用《诗经》成句，那是为了唱奏。一般诗作只有用以评论其人其诗，才可引其成句。姑引数例：

李白“解道‘澄江净如练’，令人长忆谢玄晖”（“馀霞散成绮，澄江净如练”是谢朓名句)。唐朝诗人杨巨源曾经有名句“三刀梦益州，一箭取辽城”(《全唐诗》卷三三三，此诗仅存此一联)。白居易《赠杨秘书巨源》就说：“早闻‘一箭取辽城’，相识虽新有故情。”张祜诗：“故国三千里，深宫二十年。一声河满子，双泪落君前。”杜牧为张祜鸣不平，就说：“可怜（一作如何）故国三千里，虚唱歌词满六宫。”这些是只引一句的。苏东坡《送张嘉州》七古中有四句说：“‘峨嵋山月半轮秋，影入平羌江水流’。谪仙此语谁解道，请君见月时登楼。”前面两句是李白的，这又发展了一步，但还是游戏笔墨(古香斋本《施注苏诗》卷二十九，“君”误为“看”，今依《苕溪渔隐丛话前集》卷四十二改正)。到了元好问《论诗绝句》就广泛应用，“‘有情芍药含春泪，无力蔷薇卧晚枝’。拈出退之山石句，始知渠是女郎诗”（前两句是秦观《晚春绝句》里的）。这是诗里的特殊情况。

 填词则是另外一回事，引用前人成句可以不打招呼。如范仲淹《岳阳楼记》是为滕宗谅写的。滕宗谅在岳阳填过一首《临江仙》，也是滕宗谅留下来的唯一一首词，传诵人口。原词如下：

湖水连天天连水，秋来分外澄清。君山自是小蓬瀛。“气蒸云梦泽，波撼岳阳城。” 帝子有灵能鼓瑟，凄然依旧伤情。微闻“兰芝动芳馨”。“曲终人不见，江上数峰青。”

上半阕末两句是孟浩然写洞庭湖的名句。下半阕后面十五个字是钱起《省试湘灵鼓瑟》五言六韵里的，特别是末韵更是脍炙人口。无独有偶，秦观一首《临江仙》末韵也用这两句：

千里潇湘挼蓝浦，兰桡昔日曾经。月高风定露华清。微波澄不动，冷浸一天星。 独倚危楼情悄悄，遥闻妃瑟泠泠。新声含尽古今情。“曲终人不见，江上数峰青”。

吴曾《能改斋漫录》卷十六《用江上数峰青之句填词》条就记了这两首词。甚至专门用前人名句乃至改为调名，如贺方回一首《临江仙》，被黄山谷改名为《雁后归》：

巧剪合欢罗胜子，钗头春意翩翩。艳歌浅笑拜嫣然。愿郎宜此酒，行乐驻华年。 未至文园多病客，幽襟凄断堪怜。旧游梦挂碧云边。“人归落雁后，思发在花前。”

根据《复斋漫录》的记载：

山谷守当涂，方回过焉，人日席上作也。腔本《临江仙》，山谷以方回用薛道衡诗，故易以《雁后归》云。唐刘餗《传记》云：隋薛道衡聘陈为人日诗曰：“入春才七日，离家已二年。”南人嗤之，及云：“人归落雁后，思发在花前。”乃曰名下无虚士。(《诗话总龟后集》卷三十一所引)

“人归落雁后，思发在花前”是薛道衡的名句。贺方回用它入词，不但不犯忌讳，还受到黄山谷的激赏，并且换个调名。

 甚至当时的名句，也就可以写入词中。如黄庭坚《冲雪宿新寨忽忽不乐》(《外集》卷二)中间最有名的一联：“山衔斗柄三星没，雪共月明千里寒。”同时的王晋卿(诜)就用这一联凑成一首《鹧鸪天》：

才子阴风度远关，清愁曾向画图看。“山衔斗柄三星没，雪共月明千里寒。” 新路陌，旧江干。崎岖谁叹客程难。临风更听昭华笛，簌簌梅花满地残。(《诗话总龟前集》卷十四引《王直方诗话》)

可见在能不能用别人的名句入作品方面，作诗和填词是两码事。有时因为读前人的诗多了，自己写时不经心而犯重，像前人列举的陈师道之于杜诗，常常有句意相似处，这还情有可原，并非有意抄袭。但对别人的名句总以回避为上策，否则便有“生吞活剥”之嫌。

二

 上面填词用前人名句，一读便知。还有一种情况，在诗里平平淡淡，一入词便精彩百倍，于是遂有误为词人自作的，姑举两例：

多少恨，昨夜梦魂中。犹记去年游上苑，“车如流水马如龙”。花月正春风。

这是李后主传诵人口的《望江南》小令。“车如流水马如龙”，特别能写出当年的豪华景象，反衬此时亡国之哀。稍不经心的人，以为全为自作。其实是别人的。洪迈《万首唐人绝句》卷七十一苏颋《公主宅夜宴》：

车如流水马如龙，仙史高台十二重。天上初移衡汉匹，可怜歌舞夜相从。

这首七绝平庸之极，首句亦不见精彩，而采入词中，顿改旧观。

周本淳《诗词蒙语》共分二十章，包括“‘三言两语’谈平仄”、“对偶和律诗”、“作诗和填词”、“谈练字”、“诗词里的重字”、“数字在诗词中的应用”、“草木禽鱼问题”、“时地问题”、“谈题引”、“谈短篇诗词的结构”、“聚讼问题例析”、“含蓄与痛快”、“承袭与变化”、“谈用典”、“情与理”、“谈博识”、“遮与表”、“梦与诗”、“画与诗”和“新诗与旧诗”等有趣话题。作者精于诗词创作，整理诗话、别集多种，熟稔诗词内在的肌理与创作奥秘，抉奥发微，皆出自家独到的体味和提炼总结，文笔雅驯，学者评价此书是一部“真正成于大家之手的诗词学习向导”。莫砺锋教授在《小书大学问》专门推荐了此书。

金句

1. 解析局部必须注意整体，有时需要反复验证，才能理解透一些。

2.为了抒情，可以突破常理的限制。在诗词中常有无理有情的作品，愈无理就愈有情。

3. 有些诗词里悬而不决的问题，就字面讨论，愈说愈支离，如果验之于生活，往往迎刃而解。

4. 欣赏诗词，遇到吃紧的字眼多多回味，再用别的字相比较，才能体会出良工的苦心。

5. 欣赏诗词就不能不重视题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