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一罚四】中西草

跋

 收入本书的四十六篇短文，是我近年来的读书笔记。与《远西草》主要集中于法国文学不同，本书扩展到了欧陆各国文学，尤其是中东欧和俄苏文学，同时也不时引入中国文学，以为比较的对象和参照的基点。所以本书的起名《中西草》，也就具有了双重含义，既是指相对于“远西”“近西”的“中西”（类欧人相对于“远东”“近东”的“中东”），也兼有了一点中西比较的意思。
 本书各文的排列顺序，大致依写作时间先后，个别的依主题、内容微调；写作地点则均为上海。在各文的后面，附注了该文中所谈论作品的中译者，以向他们的辛勤劳动致敬；但为避免琐碎，省略了出版信息，因为很容易在网上查到，且有些也不止一个版本。外国人名的译名，各译本或不统一，本书仅据所引用者。译文偶或有误，径改不作说明。
 感谢蒋逸征女史匠心巧运，使本书有幸得以结集问世，继《远西草》之后，再飨于此有同好的读者。
 接下来我要写的，该是《近西草》了吧？

 邵毅平
 2022年11月18日（普鲁斯特逝世一百周年）识于沪上阅江楼

时间的俘虏

 日瓦戈医生死了，他在电车上突发了心脏病。他乘坐的那辆电车走走停停，第十次被一个步行的老妇人赶过。她是麦柳泽耶夫来的弗列莉小姐，十二年前就认识日瓦戈。那还是在一战中，日瓦戈和拉拉在她那儿救治过伤员，她以为他俩应该相爱。她是瑞典人，二十年来一直申请回国，直到最近才获批准，她到莫斯科是办理离境签证的，这天她去本国大使馆取护照。她一点儿也不知道，她赶过了电车上的日瓦戈，在寿命上也超过了他。
 日瓦戈的遗体被运到了卡麦尔格尔胡同，停柩在他最后住过的房间里。二十八年前的圣诞夜，他去参加聚会途中，曾经过这条胡同，看到了这间房间，它的窗台上燃烧着一支蜡烛，玻璃窗上冰凌融化出了一个圆圈；而在房间里，拉拉正与其未来的丈夫谈话，然后要去枪击她这辈子的“灾星”。墙里秋千墙外道，墙外行人墙里佳人，都还没有走入对方的生活。
 在瓦雷金诺受骗离开日瓦戈的拉拉，时隔十多年后回到了莫斯科，下意识地走到了卡麦尔格尔胡同，走到了她丈夫曾经住过的房间，那是她当年亲自替他租来的，里面每一个细节她都感到珍贵。可是她吃了一惊：房门大开，里面那么多人，还停着一口棺材，而死者正是日瓦戈。她走进了房间，所有的人，不论是坐着的、站着的还是在走动的，包括玛丽娜（日瓦戈的现任妻子），都一言不发，像有默契似的给她让路，走到房间外面，并且关上了门，只留下她一个人。她用自己的身体、自己的头、自己的胸膛、自己的心灵以及像心灵一样宽大的双臂紧紧抱住棺材、鲜花和他的遗体，边哭边诉说，与他告别……
 也许，这也是日瓦戈和拉拉的创造者设想的自己的身后场景？后来帕斯捷尔纳克去世时，他的拉拉，伊文斯卡娅，与他单独告别的场面，宛如小说中场景的再现。“是的，一切都成真了，最糟糕的一切。一切都按照这部不祥的小说所写的进行。它真的在我们的生活中扮演了一个悲剧性的角色，把一切都吸入自身之内。”（伊文斯卡娅《时间的俘虏》，1978）不过，帕斯捷尔纳克大概不会想到，在两天后他的葬礼上，伊文斯卡娅无法守在他的灵柩旁，而是只能随着人潮匆匆看他一眼。
 “我的到来伴随着窃窃私语，和半转过身好奇的目光……很少有人理解我……人越来越多，迎着人潮站在那里保持不动非常困难，我从房子对面的门廊离开……我在帕斯捷尔纳克别墅的窗外坐下……窗后是一场告别。我的爱人躺在那里，和所有来看他的人完全疏远了。而我坐在我的上了锁的门前。”（同上）
 “我和妈妈在门廊旁边的土台上坐下。我们好像发了呆，就这样大概坐了一小时……母亲仿佛一直处于梦幻之中。她不能进屋去灵柩旁待着——那儿有‘家人’值守。她靠在门廊旁土台上蜷缩的身影显然让许多人感到伤心，但谁也不敢把这话说出来。只有一个人走到她面前，把她视为遗孀，吻了她的手，然后坐在她身边。她立刻歇斯底里地号啕大哭起来。他讲了俄国残酷历史上的一些事情，谈到俄国如何安葬自己的诗人们……总之一句话，他说了些普普通通的话，但正是说给她听的，这件事对她十分重要。”（伊梅利亚诺娃《波塔波夫胡同传奇》，1997）
 “我想和您一起从他的棺材前走过。”他说着，把她扶起来，绕着棺材走了一圈……
 悼念人潮中这位行侠仗义、救危济困的愁容骑士，也有着一张堂吉诃德式的干瘦苦涩的脸，他就是无数读者喜欢的《金蔷薇》（1955）的作者帕乌斯托夫斯基。果然人如其文，他有一颗金子般的心，在那个残酷的年代，他保持了善良和真诚。
 我把这个细节分享给了几位《金蔷薇》的爱好者，其中有位朋友回复我说：“我希望能有机会做出帕乌斯托夫斯基对伊文斯卡娅那样的事来。”

 （帕斯捷尔纳克《日瓦戈医生》，力冈、冀刚译。伊文斯卡娅《时间的俘虏》、伊梅利亚诺娃《波塔波夫胡同传奇》，李莎、黄柱宇、唐伯讷译。）

《中西草：我的欧陆文学逍遥》收录复旦大学邵毅平教授所撰欧陆文学笔记，如《到布拉格去》《奥勃洛摩夫性格》《普希金未能免俗》《一首波兰歌》等，共四十六篇。本书研究的对象扩展到了欧陆各国文学，尤其是中东欧和俄苏的经典文学，同时也不时引入中国文学，以为比较文学的对象和参照的基点。作者通晓多国语言，是比较文学资深专家，多年来踏访欧洲，实地探寻文学踪迹，将世界文学纳入整体格局，融会贯通地发表个人新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