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一罚四】挫折教育

 序 言
 渔夫在捕获的海蚌里拾获了一颗大珍珠。在阳光的照耀 下,洁白的珍珠熠熠生辉,晶莹圆润,令人爱不释手。然而,经 过反复端详,竟发现珍珠下面隐隐露出一个小黑点。渔夫想, 如果能把小黑点剔掉,珍珠才是完美无瑕的稀世之宝。于是, 他拿起刀子,试着把小黑点刮掉。他刮掉了一层,黑点还在; 再刮一层,黑点竟然还在……刮到最后,黑点终于没了。不 过,珍珠也没了。
 世事不免缺憾,生命也是如此。
 大学毕业后,我回到高中母校做了一名语文教师。那个 时候教师工作岗位还是由教育局分配。当然,各个中学需要 先行向教育局提交岗位用人计划,然后由教育局统筹安排。 我之所以能够回到母校,一方面,肯定是因为符合学校当年的 用人需求。另一方面,我猜测我在高中时代还算不错的学习 状态与能力应该给学校留下了良好的印象。当年七月之后,我就开始了自己的教师生涯。工作不忙,但是压力很大——— 是自己不断给自己施加的压力:熟悉学生、钻研教材,努力成 为理想中的那种老师……日子转眼过去了一年。
 来年七月的时候,新一届的毕业生陆续分配到了学校。 在九月教师节,校团委组织了青年教师联谊活动。在那天,我 惊喜地发现高中分科前的同班同学齐梁晚我一年也回到母校任职。我们只在高一同班,分科后我学了文,从此就很少再见 到学理的内向的齐梁了。在高考后,有不少同学因为成绩不 理想而选择了复读,其中应该就有齐梁———这可能就是他晚 我一年参加工作的原因。
 齐梁个头很高,高度近视。他的数学成绩很好,据说很有 一套方法与心得。分科考试总结的时候,年级主任特别提到 了齐梁,说他的数学成绩一骑绝尘,足以弥补英语的小短板。 这让仅在文科上拥有些微优势的我羡慕不已。但是,他口齿 不是很利落,说话语速一快,常常让人不知所云。所以,分科 前的高一那年,虽然同窗一年,但是尚未发育个头矮小坐在教 室前排的我与“高耸”在教室后排的齐梁基本没有交流。分科 后,我摸索了几招学习数学的方法,个头也见长,但是齐梁所 在的理科班与我所在的文科班已经是“平行宇宙”。我们实在 没有交集。
 世界真的不大。你看,现在齐梁晚我一年之后,回到母校 工作,我们从当年的“同学”又成了“同事”。 
齐梁对我很友好,我们甚至聊到了未来的规划。那会儿我正在准备报考研究生,比刚开始工作的时候忙碌了许多,充实 的复习备考为我当时的教学工作提供了丰厚的养料,常常是在 复习中研读的一篇作品,转身就可以激活嵌入到课堂中,或者 干脆在早、晚自习的时候,以拓展阅读的形式分享给我的学生, 这更让我对我和学生们的世界充满了信心与期待。齐梁却很 苦恼。学校的办学规模没有扩大,多年维持着一个年级三个班 的状态,对教育局分配来的毕业生越来越难以落实工作安排, 毕业生到校之后,一时半会儿并不能即刻上岗。已经开学两周 了,齐梁焦灼而快速地说道,学习无线电物理学的他还没能走 进教室,甚至不知道自己在学校里到底将要承担什么工作。 
我依然忙碌。再见齐梁的时候,依然不是在教室里,而是 在学校后门新设置的门卫室里———他在那里负责监督学生早 自习迟到、晚自习早退,然后把名单记录下来,提交给教务处 或者班主任。这样的工作内容其实没有什么专业性的要求, 毕竟学生的思想政治工作最终也是交由教务处或者班主任来 落实。齐梁偶然可以接触到几个试图“放飞自我”的学生,不 过不是讲授知识,而是监督他们的出勤———对于一所普通中 学来说,学生的考勤还是很有必要的。那天,雨雪交加,我从 外面返回学校,遇见了枯坐在校门卫室窗前的齐梁。他不无 失落地说,这样的工作安排,应该是由于自己口齿不清。不如 你也准备考研吧,我说。齐梁眼中隐约闪过一道光…… 
那道光最终熄灭了。 
转过年来的七月,高考来了。我带着自己先行一步拿到研究生录取通知书的喜气,加入到学校的陪考队伍,为学生加 油鼓劲。天气闷热,但似乎并不难耐。无论怎样的严冬与酷 暑,都是可以穿越的:当九月西风吹起,我和我的学生们将以 全新的身份奔赴人生更辽阔的舞台。 第一天的考试日程结束了。校长赶到了考点门口,不过, 不仅仅是慰问紧张赴考的师生。当学生们纷纷散去,校长面 色陡然沉了下来,说道:齐梁跳楼了。 
在前一天,齐梁在县招待所的三楼办理了入住手续。然 后,他穿过招待所的荷塘,又穿过了车流喧嚣的马路,最后走 进了中医院的病房。在那里,齐梁的母亲因罹患肿瘤,正在接 受保守治疗。由于父亲早年离世,一段时间以来,只有齐梁的 姐姐在医院照顾母亲。齐梁为了负责学生考勤,只在周末的 时候才会过去陪伴。高考期间,非毕业班的学生暂时放假,齐 梁才有时间离开门卫室。
很难想象齐梁是带着怎样的笑容去和绝症中的母亲做最 后的道别。躺在病床上,任由癌细胞吞噬生命的母亲,在看到 齐梁的那一刻,应该是开心的,也许还带着期待:儿子已经工 作了,凭着这份教职,他应该可以安顿好自己,甚至可以照顾 他的姐姐。这样虽然自己不久于人世,也不会有太多的牵挂。 然而,她不知道,齐梁那一刻,不,准确地说,是很长一段时间 以来,生活在怎样的灰色世界里。
语速很快、常常让人跟不上节奏的齐梁,什么都没有说, 虚弱的母亲没有任何的察觉;齐梁什么都没有说,忙碌的姐姐没有任何察觉;齐梁什么都没有说,穿梭在门卫室前的学生没 有任何察觉;齐梁什么都没有说,作为他曾经的同学、后来的 同事,我什么也没有察觉。
曾经在他的眼中燃过一道光,我是知道的。我不知道的 是,那道光是如何在风雪中一点一点地黯淡下去,哪怕是草长 莺飞的江南三月也没能抵挡住风雪,最后熄灭在火热的七月。 在眼中那道光的引领下,齐梁想必已经准备深造,当然他 没有坚持下去,更没能取得成功。不过,齐梁更大的挫败感或 许来自他从开始到最后也没有机会走上讲台。相较于努力去 做某件事却没能取得成功而言,没有做某件事会使人们产生 更强烈的懊恼与悔恨。
许多年过后,在一个初冬的黄昏,落日余晖在午后四点匆 忙退去。那一刻,一缕阳光从西边投射过来,照向东边。落尽 了叶子的杨树在墙面上投下了斑驳的影子,让人感受到寒风 尚未吹透整个世界———那片树影,确证阳光来过,而且还没有 退去———如同多年奔跑的我。在意气风发的青春,我以舌耕 的方式养活了自己,给半辈子在泥土里谋生计的父母带来了 慰藉。从懵懂到不惑,我平凡地度过每一个晨昏与冬夏,一直 努力生活着,有时快乐甚至幸福。
然而,我不是齐梁。准确地说,齐梁不是我。阳光没能投 射到齐梁身上,倒是寒风与黑暗裹挟了他。在一片灰色中,他 看不到自己的影子,确认不了自己的方向。“落在一个人一生 中的雪,我们不能全部看见。每个人都在自己的生命中,孤独地过冬。”细细想来,如果他口齿清晰一些,如果他走上了讲台, 如果父亲没有早逝,如果母亲没有生病……没有如果,风雪太 大,冬天太长,齐梁带着绝望走了。他的姐姐告诉弥留之际的 母亲,齐梁去了深圳。母亲最终也不知道,齐梁离世的消息。 
那年暑假,陆续地接到学生被大学录取的好消息。我很 为他们开心,至少他们用三年的苦读,拨去乌云与阴霾,让阳 光照进十八岁的天空。不过,在夜晚来临,我独自漫步在即将 作别的校园,心底却总是漾起沉重的意绪。经过门卫室的时 候,我看到一位上了年纪的老者在打扫房间,他告诉我,新学 期由他负责监督学生的考勤。 
作为个体独立存在的人,总不免于遭遇焦虑、恐惧、绝望等 边缘处境,深陷其中,难以自拔。凭借本能、理智去直面、超越 凡此种种的边缘处境,即便脱身,其过程依然不免各种挫折。 不幸的人则会沉沦其间,困于焦虑、恐惧、绝望交织而成的一张 张网,难以得到救赎。完美无瑕、无懈可击,对于珍珠以及凡俗 的生命而言无疑是一种苛求。残缺如果也可以生成美感,并不 是因为圆满不美,而是因为圆满不可得。挫折也是。 齐梁走了,珍珠没了,我们还在。如若残缺与脆弱终究不 可避免,而美终究不可辜负,那么,也请在每一个可以不落泪 的日子里,尽量微笑…… 
胡正伟 2022年10月19日

一、看上去很美 
幸福的人,用童年治愈一生;不幸的人,用 一生治愈童年。 ———阿尔弗雷德·阿德勒 
看上去很美的小红花 
快四岁的方枪枪小朋友,被父亲送到了幼儿园。在那里, 他首先接触到的是一个比老鹰捉小鸡还让人心生畏惧的游 戏:老狼吃小羊。温柔亲切的唐老师问孩子:想知道这个游戏 怎么玩吗? 然后说道,在这个游戏里面,李老师假装是大灰 狼,所有的小朋友都是小羊,他们跟着大灰狼往前走,然后问: 老狼老狼,几点了。当老狼说晚上九点的时候,就会转过身来 抓住一只小羊,然后吃掉它。虽然刻意强调是假装,然而从身 后四散逃窜的小朋友的眼神中,完全没有适应新环境的方枪 枪感到了一丝恐惧。 
属于方枪枪自己的故事,开始于小辫儿事件。李老师径 直走到方枪枪身后,说道:来,我看看你这小辫儿。话起剪刀 落,小辫儿被剪下了半截。方枪枪落荒而逃。李老师立刻组 织全园的小朋友围追方枪枪。配合着一把剪刀的大特写,李 老师走向被小朋友摁在地面的孩子:这是为你好,你知道吗? 方枪枪,你要是剪了小辫儿,老师就把小红花给你。方枪枪把 唐老师递过来的小红花扔到了地上,同时,扔掉的还有未来在 李老师那儿公平赢得小红花的机会。
 吃饭不许讲话:加饭举右手,手掌伸直;加汤举左手,握成 拳头。最让方枪枪为难的是吃饭前上厕所的习惯,不许吃饭 中间拉屎撒尿,否则会被扣掉小红花。在其他的小朋友似乎 已经接受了所有的规矩,习惯性地在厕所一字排开,然后顺利 退场后,方枪枪竭尽全力,最终还是“无功而返”。 
小朋友在幼儿园需要学习基本的生活能力,包括穿衣、脱 衣。然而,这种能力究竟是怎样经由老师培养起来的,近乎一 门玄学。方枪枪在这一点上似乎同样没能找到门径———他是 园里为数不多的四五个仍然不会自己穿脱衣服的小朋友之 一。在模范于倩倩示范完之后,不幸降临到了方枪枪头上,他 被李老师要求在众目睽睽之下演示脱衣服。外套还算顺利, 但是到那件圆领海魂衫,一切都变得糟糕起来。无论是从脸 前还是从脑后,那件圆领衫像被施了魔法,糊在孩子的小脑袋 上。在李老师明令不许其他人施以援手后,方枪枪成了所有人的笑料。在衣服束缚住自己的双手的时候,方枪枪喊出了 自己的不忿:我早上自己穿的衣服,使劲儿拉屎,还自己洗的 手,为什么不给我小红花? 然而,最终,他还是无助到极致,当 众尿了裤子。唐老师认为方枪枪还是有进步的,建议给他一 朵小红花。李老师则认为不能惯着孩子的毛病。方枪枪依然 没有得到一朵小红花。 
在幼儿园里,小朋友所有的行为,都是通过被授予或者 “褫夺”小红花来确认是否合乎规矩的。当然,规矩很多:不尿 床、自己穿脱衣服、按时上厕所、饭前便后洗手、睡觉不说话、 不许站起来、不许哭……孩子进入到一个被完全掌控的驯化 过程。一个小朋友通过配合与服从,每天最多可以得到五朵 小红花。一周七天,如果每天都得到了五朵小红花,那么这位 小朋友下周就可以当班长。
曾经在一瞬间,一朵小红花也没 有得到的方枪枪幻想自己跟于倩倩一样也拥有了五朵小红 花,成为老师心目中的好孩子。 不过,方枪枪对小红花的认知和期待在一个拥有特殊身 份的人物出场后被颠覆了。汪若海的父亲提前两小时来接孩 子回去。原本拒绝的李老师,在得知孩子的父亲是后勤部部 长的时候,态度大变,而她对汪若海的评价,也让小朋友们陷 入了深深的困惑:汪若海表现得特别好,聪明,什么事儿都反 应特别快———平时,在李老师那儿,汪若海近乎是扶不上墙的 烂泥啊! 在评比栏前,汪部长发现了汪若海的小红花数量有 限,认为孩子表现一般。当再看见一朵小红花都没有的方枪枪后,部长表示希望老师们多鼓励孩子。李老师毫不犹豫地 说:今天的小红花还没有评呢,汪若海和方枪枪今天都有小红 花。努力了多日、渴盼了多日的小红花就因为汪部长的一句 话,轻易就到手了,这还是那朵诱人的花儿吗?
 接下来的日子里,方枪枪在群体中逐渐被疏离,没有小朋 友愿意跟他做游戏,甚至没有人愿意跟他说话。陪伴他的只 有孤零零的旋转木马。因为跟方枪枪比较亲近,在于倩倩的 带领下,陈北燕也被孤立了。方枪枪和陈北燕在遭遇孤立后, 在秋千上找到久违的快乐。然而,他们又在“负伤”“治病”游 戏中,不欢而散。 在音乐课上,因为“放屁事件”干扰了秩序,李老师强行让 方枪枪和陈南燕去厕所。两个孩子阴差阳错地溜出了幼儿 园,走进了医院的花园。方枪枪说:我特别想生病,生病就可 以不用去上幼儿园,生病就可以吃好吃的,生病就可以让爸爸 妈妈来看我,而且,如果生病了就可以让南燕一直跟在自己的 身边做玩伴儿。即便对幼儿园有诸般不适,方枪枪对小伙伴 的依赖,在这一刻仍然在正常的轨道上负重前行。 
幼儿园的日子仍在继续。在李老师模仿了大猩猩后,方 枪枪开始跟小朋友分享一个来自睡梦的秘密:李老师是个 专吃小朋友的妖怪。这个秘密很快在小朋友中传开来。夜 晚,当李老师睡去,所有的小朋友都起身了,他们找来了绳 子,向睡梦中的李老师匍匐前进。李老师惊醒后歇斯底里 地质问 是 谁 在 传 播 谣 言,又 惊 又 怕 的 小 朋 友 们 纷 纷 作 鸟 兽散。
方枪枪开始以自己的方式寻找生存的空间。对小红花不 再奢望的他,开始跟小朋友打架,跟老师顶嘴,跟同样调皮的 张宁生、汪若海打成一片,在小朋友中间横行霸道,成了老师 眼中的害群之马、狗头军师。在被唐老师要求向遭受欺负的 毛毛道歉后,方枪枪非但拒绝认错,还骂出了让所有人都惊掉 眼珠子的脏话。 
他被关禁闭了,更为严重的是,园长要求其他小朋友不要 跟方枪枪说话,把他孤立起来。于是,曾经的玩伴也在怂恿与 引导下,离开了方枪枪。南燕遇到方枪枪,一句话不说,转头 就跑开了。方枪枪问北燕为什么冲自己笑,北燕说:谁冲你笑 了,你别不要脸了,我笑狗呢。即便唐老师通知方枪枪准许他 和大家一起活动了,然而小朋友依然未能接纳方枪枪。方枪 枪故意走出队列,并嚷嚷着让其他小朋友向老师打报告,但是 仍然没能得到大家的回应。
 方枪枪出队了。他又走到了让自己倍感自由与舒适的医 院花园。然而,当他走上大街,映入眼帘的是在熙熙攘攘的人 群里,整齐地行进着的一支队列———每个人的胸前都扎着一 朵大红花。
 从儿童到成人,红花一直都在。园长跟方枪枪说:你不要 认为离开幼儿园就是特别高兴的事情。其实,幼儿园是你一 生当中最幸福、最无忧无虑的时光。将来你想回都回不来。 等你长大了就明白了。

 世事不免缺憾。作为个体，我们凭借本能、理智去直面、超越困顿，即便脱身，也常常陷入焦虑、恐惧、愤怒、绝望等各种负面情绪之中。本书以丰富的故事和精辟的说理，讲述如何面对挫折，以及如何在战胜挫折的过程中让生命更坚韧。全书分为“遭遇挫折：挫折与人生”“直面挫折：情境与情绪”“超越挫折：认知与教育”“让生命更坚韧：遇见更好的自己”四部分，层层递进，帮助读者学会走出困顿的处境，走进明媚的心境。

 胡正伟，文学博士，国家开放大学文学院副教授，主要研究领域为文人生态与心态、语文教育，著有《将就：1611-1680》，译有《混合学习环境中的教学：探究性学习社区的创建与维持》，参编《中国文言小说家评传》《明代南京学术人物传》《中国文学经典》等著作、教材，在各类学术刊物发表论文三十余篇。

 完美无瑕、无懈可击，对于珍珠以及凡俗的生命而言无疑是一种苛求。残缺如果也可以生成美感，并不是因为圆满不美，而是圆满不可得。挫折也是。
如若残缺与脆弱终究不可避免，而美终究不可辜负，那么，也请在每一个可以不落泪的日子里，尽量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