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一罚四】尘世疆界

小小说走到2022年◎ 王彦艳早在1958年，老舍就倡导作家多写小小说。他在《多写小小说》一文中指出：“小小说是最短的短篇小说，比如说每篇至多不超过两千字。”“写短了有好处……知道的多而写的少，易于控制。善于控制是艺术本领。”第一句话明确了小小说的内在本质和外在形制。最短的短篇小说，是在说小小说的小说性。在小小说文体发展的过程中，小说性一直是它锚定的方向。不超过两千字，是当下小小说的常规体量，并可预见，将来也是如此。后一句把人生的真意纳入小小说的创作，是肺腑之言，也道出了小小说在一开始被赋予的精英写作的底色。《多写小小说》载于1958年《新港》二、三月合刊号上。日后被小小说业界推为小小说文体核心倡导刊物的《百花园》，最早在1958年第2期刊发小小说作品，并在同年第5期上呼吁作者“继续多写这种短小精悍生动活泼的小小说”。因为读者爱读，《百花园》上刊发的小小说篇目逐月增加。在 1960 年，《百花园》 的月发行量稳定在 1.6 万册。1950年代后期至1960年代初期，是小小说的第一波潮起，这波浪潮回落于1964年。时间到了1982年，《百花园》在第10期推出“小小说专号”被业界解读为小小说文体的发轫。1985年，《小小说选刊》 创刊，标志着小小说文体进入高速发展期。《百花园》《小小说选刊》 合力举办小小说笔会、创作研讨会、理论研讨会等近百场，培养作者，倡导、规范文体。随后，《天池小小说》《微型小说选刊》《小小说月刊》等小小说类刊物相继创刊，多家报纸开设小小说专栏。作家、评论家、文学报刊共同努力，积极推动小小说文体的发展。2010年，新修定的《鲁迅文学奖评奖条例》中，小小说被纳入评奖序列。在这个过程中，《百花园》《小小说选刊》原总编辑杨晓敏的《小小说是平民艺术》一文提出，小小说是在精英文学与通俗文学之间打开的一条大众文学的通道。此文是海内外小小说研究者的必读篇目，它明确了小小说的平民性。这与老舍最初赋予小小说的精英底色不同。这个不同，来自他在几十年的文体倡导实践中对小小说的独特认识和深邃思考。他的理论代表了小小说人的一种愿望。我们得承认，艺术与生活之间或多或少是有对抗性的，小小说人希望在一定程度上把这种对抗变为一种腾挪，即把艺术的因子更大可能地腾挪进现实生活中去。小小说的平民性，广泛的作者基础、读者基础，易读易写易传播让这种“更大可能”有了坚实的基础条件。随着我国的城市化进程、新媒体的发展，小小说对构建城市文化市民阶层必将起到深远的作用，而文化市民阶层的形成，定会助推文艺创作由高原向高峰迈进。几十年的倡导与规范，小小说已成为成熟的独立于长、中、短篇小说之外的文体，成为小说家族的四根柱子之一。在这个过程中，近千名小小说作者创作活跃，每年有逾万篇小小说作品发表。这就像少年的成长，充满生命力，也有危险。有一阶段，小小说的危险在于，海量的小小说作品中不乏完成度极高的精品佳作，但也有作品老套、僵化、模式化。2017年左右，小小说再次悄然发生变化。变化依然从《百花园》起，它明确提出“小小说要由文体自觉向文学自觉转变”，提倡用更为广阔的文化视野、更为深广的思维来创作小小说。这是时代的要求，是读者阅读审美的要求，也是作者自我蜕变的结果。小小说走到了2022年。“太阳鸟文学年选”所选小小说作品，注重诚意之作、雄心之作。诚意之作。所选作品规避了模式化、套路化的小小说，注重对笔下人物、情感的诚意，对一种理念的认真思考，对一种信念的执着坚守。近年来，新中国成立70周年、建党百年、抗疫、扶贫等宏大题材对“文学轻骑兵”小小说提出了新的要求，小小说对主旋律题材的书写有了和以往不同的新面目，这种面目体现在2022年的小小说创作中，就是主旋律与高艺术品质的较完美结合。聂鑫森的《方位》、喻永军的《宾至》、蔡楠的《十八岁的李响》、何君华的《格桑梅朵》等就是如此。另外，军旅作家的主旋律小小说秉持了它们一贯的清澈、坚定的气质形象，石钟山的《老赵和小李》、胥得意的《洒在雪地上的泪珠》都在情感的内敛之中焕发出太阳般的能量。安石榴的《兄弟》和陈毓的《玉兰探照》，用的是小小说的经典写法，即“小小说是结尾的艺术”，但它们在结尾用的都是水流样的顺势之力，而非刻意的堆砌之功。深切地理解他们的作品，就能很好地理解我们国人情感的真挚与性格的坚韧。雄心之作的雄心可能并不存于创作者的心里，而是在编选者的眼里。有这份雄心的作者多是在小小说文体发轫之初即投入小小说创作，始终坚守小小说阵地，是小小说作者队伍的中坚力量。他们创造的同时，思考这个文体的发展，并以创作实践引领这个文体的发展，在小小说发展史上留下不可磨灭的履迹。以侯德云、于德北、刘国芳、岑燮钧、汪菊珍、蒋冬梅等为代表，他们的小小说创作在当下都表现出惊人相似的态势，就是心沉静，笔从容。侯德云早年的以《二姑给过咱一袋面》《冬天的葬礼》为代表的作品，笔触直抵人性与历史。到了以《大饽饽》为代表的他的当下小小说，和以往有了明显不同。他着意在小小说中追求叙述上的悠闲和细节中的精细。这种转变很有代表性，也很有意味。小小说由当年的“一波三折”“抖包袱”转入当下的“悠闲”与“精细”。在悠闲的叙述中，《大饽饽》 里的刽子手如在眼前，读者似乎可以感受到他衣服上透出的浑浊热气。在这浑浊的热气里，人们看明一个清末刽子手的生命真相，揣度这个人和古帝国命运之间互为隐喻的关系。悠闲、精细里自有厚重、沉实的力道，赋予小小说以大气和分量。还有一类小小说作品，以一种超然于小小说文体意识的态度被创作出来，贾平凹的《秦岭记》、张望朝的《家长》、洪兆惠的《去看林老师》、石舒清的 《转机》、扎西才让的 《油画中的护灯者》、碎碎的《无意义感》、大正的《我是如何对福克纳失去兴趣的》、卢旭的《配得上鱼》等就是如此，它们更加钟情于描画人物的精神图谱，笔触收放自如，将人物的精神世界在短小的篇幅内确立下来。其中碎碎、大正、卢旭等年轻作者的作品中多书写当代城市生活，展现人们在庸常生活中所经历的世态人情和面对的精神困境。他们对城市生活的书写不尖利、不怪异、不情绪化，和一些多年以乡村题材为主的小小说作者转型写城市题材的作品有较大不同。这类作品打破了文体边界，丰富了小小说的叙述方式，给读者带来崭新的阅读体验。

家长/张望朝魏三儿他爸记得他姓魏，在家里行三，都叫他魏三儿。大名叫什么，如今实在是想不起来了。念初中时，我俩同年级，但不同班。魏三儿是坏学生，坏得出格，打架、骚扰女生、扎老师的自行车胎、偷学校的东西，什么都干。学校有个图书资料室，图书一天天见少，大家都怀疑魏三儿，后来才知道，就是他干的。一次偷书，他被学校保卫人员当场捉拿，之后就被送进了派出所。警察问魏三儿：“你又不爱学习，偷书做什么？”魏三儿说：“卖钱。”其实也没都卖钱，有的送给了同学，比如《钢铁是怎样炼成的》《青春之歌》《牛虻》《罪与罚》《西游记》等等，都送给了我。也不是白送，他让我以后替他写检讨。他知道我作文写得不错，在同学里小有名气。毕竟魏三儿年龄还小，警察把他批评教育了一顿，这件事也就算了。有家长要求学校开除魏三儿，说：“学校里有他这样的坏学生，我们的孩子没有安全感。”校长和班主任一起家访，见到了魏三儿他爸。他爸是个酒鬼，他妈因为受不了他爸天天喝醉酒，带着他的两个哥哥跟别的男人跑了，家里只剩下他们父子二人。他妈之所以把魏三儿扔给他爸，是因为看不出他比他爸强，认为他早晚会长成一个和他爸一样的无赖。班主任把魏三儿偷书的事从头到尾说了一遍。他爸瞪着两只喝得通红的眼睛问老师：“他偷过老师的东西没有？”老师说：“没有。”他爸又问：“他偷过同学的东西没有？”老师说：“也没有。”他爸说：“没偷老师，没偷同学，我就放心了，偷学校怕什么？公家的东西，不偷白不偷，白偷谁不偷？我还经常偷厂里的东西呢！”遇上这样的家长，校长和老师都头疼，都无奈。老师只能让魏三儿再写份检讨。魏三儿写过多少份检讨，他自己都记不清。与往次不同，这一次，老师明确告诉魏三儿：“检讨必须深刻，必须感人，必须打动所有同学，让大家觉得你的悔过是发自内心的，觉得你以后绝对不会再干坏事了，否则，你有被学校开除的可能。”那天上午，做完课间操，魏三儿站在操场主席台上，通过高音喇叭向全校师生宣读了他的检讨。这次检讨言辞恳切，他念得声情并茂，大家听了都很感动，都觉得魏三儿一定能改好。事情到了这一步，本该结束，不想，放学以后，班主任又把魏三儿留下了。老师问魏三儿：“检讨书是你自己写的吗？”魏三儿说：“是。”老师说：“你写的检讨什么样，我会不知道吗？你要是有那么好的文采，语文考试至于回回不及格吗？说实话，谁替你写的？”不管老师怎么问，魏三儿就死死咬定是他自己写的。老师急了，抬手抽了魏三儿一个响亮的大嘴巴，啪！无论当时还是现在，老师打学生都不是一件小事。老师打完就后悔了，放走魏三儿之后就去报告了校长。校长很恼火，说：“你打谁不好偏打他，他爸什么样你不知道吗？”为防止魏三儿他爸来学校闹事，当晚校长和班主任又去了魏三儿家，向魏三儿他爸说明了情况并做出了解释。老师说完，魏三儿他爸瞪起两只喝得通红的眼睛问魏三儿：“老师打你，还手了没有？”魏三儿说：“没有。”他爸说：“为什么不还手？你平常打架那本事哪儿去了？”魏三儿说：“我不敢。”他爸说：“不敢就对了。记着，师徒如父子，老师打你就是你爹打你，那叫恨铁不成钢。只能感恩，不能记仇。你要是敢还手，我他妈敢打死你，信不？”魏三儿说：“信信信，我信。”他爸又说：“虽说师徒如父子，可朋友是手足，不是手足人家能替你写检讨吗？你要是敢出卖朋友，我他妈照样敢打死你，信不？”魏三儿看了看校长和老师，这回他不知道该说信还是该说不信。

《尘世疆界：2022中国小小说精选》是太阳鸟文学年选系列丛书中的一种。已连续出版25年的太阳鸟文学年选历经市场考验，得到了读者的广泛认同与好评。为适应图书市场的变化，同时也考虑到丛书选文风格多样化的需求，2022年选本从主编到书名都做了较大调整。《尘世疆界：2022中国小小说精选》选取包括贾平凹的《秦岭记》、石钟山的《老赵和小李》、扎西才让的《油画中的护灯者》、张望朝的《家长》、安石榴的《兄弟》等近80篇2022年发表的小小说经典作品，既呈现了主旋律与高艺术品质的完美结合，又展现了传统笔法的厚实与力道，无论是内容还是艺术手法，都给读者带来了崭新的阅读体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