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一罚四】唐山海海飞

夜深不见底。在这样的绵长的安静里，我们完全有足够的时间来说说唐山海这个人。

我同你讲，在《麻雀》当中，我们能看到的是唐山海先生的后半生，准确地说是他人生的后半程。在《麻雀》中他不过是个二号人物，但蛮受欢迎的，特别是他从容走向活埋坑，唱响“万里长城万里长”的时候，让无数人唏嘘或落泪。我晓得的，一个人物能根植于观众和读者的内心，一定是有原因的。但《麻雀》是属于陈深的故事，唐山海的戏份相对不多，因此我想，唐山海也应该有自己的故事。那么，需要掀起的就是另一个新的篇章和风暴了。

我同你讲，唐山海应该是个富家子弟，唐门大族，打扮时髦，喝的是威士忌白兰地，很有腔调的样子。这样的人当然是交关有魅力的，他是一个英雄人物，热血公子哥。我曾经讲过的，陈深和唐山海是不一样的。陈深仿佛就生活在我们中间，唐山海就显得比较遥远了。离我们遥远的人，都适合用来仰慕，想必山海兄当年在上海滩是有许多崇拜者的，即使他是那么深沉地爱着开放得像牡丹花一样热烈的徐碧城，也不影响他在上海滩倜傥的名头。他身上有种矜贵自持的少爷气，我们能够想象的，他不管有什么样的情绪，都从不显山露水。他的身姿总是笔挺、端庄，嘴眼含笑，干净清爽，手边往往放着一份英文报纸……

我同你讲，实际上这个人物是有原型的，唐山海和徐碧城的形象，参考了真实的历史人物唐生明和夫人徐来。遥想1940年代，一表人才的唐生明偕明艳动人的徐来现身南京，暗中卧底搜集情报，演绎了一段青葱无限，却又轰轰烈烈的谍海传奇。

完美英雄当主角的时代毕竟有些过时了，迪斯尼也早就不用王子当主角了，但唐山海似乎还是很迷人。他就是电视剧里的那种惯例般的黄金男配角，帅气多金，深情款款，但是女主角就是不爱他，观众却很爱他。但他又不适合成为主角，因为那样他获得的爱太多了，观众就失去了同情心。而现在，《唐山海》这个小说，讲述的是他尚且不那么风光的人生的前半程。1937年的8月10日，一列黑皮火车驶入上海南站绵密的雨阵，唐山海违背了军统老大戴老板的命令，受了军纪处罚后，又被重新起用，于是他就像一捆旧报纸似的被扔到了上海滩。但你要晓得，有那么一种男人，即便是在落魄时也是迷人的，他黑衣黑帽站在伞下的样子，是可以当一幅电影画报的。

有些人天生就能把每一天，都活成我们寻常人生命中亮丽的一天。

    在这漫无边际的长夜，我有足够的时间和理由，继续来同你讲一讲唐山海这个人。唐山海来上海是为了给国军批德械装备部队——第二师补充旅第二团的团长郭庆同当保镖。为了在淞沪会战打响时能保住这个战略要地，郭团长的部队乔装成上海保安团，连夜调防到虹桥机场。主角当保镖，这是比较少见的。唐山海的样子似乎也不像是要给人当保镖，这个保镖的派头快比郭团长都要大了。夜色越来越浓，血雨腥风的战事就要撕开了……

    唐山海的业务能力蛮强的，在戴老板的印象里也是没得话说。唐山海天生是要当大哥的，他来上海时带着戴先生安排的三个帮手——来自驻防杭州城五十五师的贵良、万金油和花狸，刚到火车站就又收了一个小弟，那就是粉雕玉琢的少年丽春。丽春偷钱包时被地头蛇盯上了，唐山海轻轻松松就帮他化解了危机，把浪头掼得一塌糊涂。这样的人当然让人觉得可靠，乐意追随。少年丽春就像一只小雀鸟似的从此跟在唐山海身后，对于丽春来说，这个大哥一方面是很威严的，同时也很宽厚，他们会在同一把雨伞下谈天说地。唐山海就是这种类型的老大，谈笑风生间就化解了一道道刀光。

丽春十来岁的样子，一个小打小闹的野小子，《唐山海》的故事是从他的视角来展开的。我想这应该是很合适的，写一个不接地气的人，用一种接地气的视角，来作为整个小说的叙述方式。丽春眼里的唐山海会比较接近普通人眼里的唐山海。而把这个传导体去掉的话，唐山海的神秘感和传奇性就大大减少了。

作为军统特工，秘密任务执行久了，唐山海多少也是苦闷的。悠闲的日子不好打发，搓搓麻将喂喂鸽子，他怀疑自己这捆旧报纸快要发霉了。而一旦接到命令，唐山海就会像蛰伏的神剑一样出手，迅疾如风，一击必中。他的心里是装着满满的家国爱恨的，像他的名字一样，山海。山海是很辽阔，也很壮美的，可是要知道，一寸河山一寸血啊。因此他跟陈深是亦敌亦友，他们都是一样的人，盼星星盼月亮那样地期盼着胜利，期盼着上海的天空缓缓推过一把理发剪，云开日出。

那是唐山海尚未潜入汪伪政府特工总部行动处，和热爱理发的陈深成为生死搭档的年头，他次见到陈深还瞧不上这个喝格瓦斯的男人，但这时候呢，毕竟是被戴老板打发出来的，唐山海也入乡随俗，吃起了老酒，还喝那种令人想起金黄色海浪一般的麦田的青岛啤酒。更多的时候他是喝咖啡的，用一只青花瓷咖啡杯，像要从此在上海石库门里过起悠闲日子来了。所有的特工生涯的日子，都被他过得滴水不漏。唐山海业务能力又强，过起日子来又悠闲，好比班里总是考分的同学天天放学回家打游戏，就很不一般了。唐山海这样的特务，要是评段位的话，就相当于九段高手了。

至于爱情，我们都晓得的，唐山海的大部分爱情都给了徐碧城。按理说，和自己欢喜的人搭档合作，共同进退，也是一件很好的事，何况还要扮演假夫妻的呀。可假的终究是假的，徐碧城对陈深仍旧情未了，这真当是令人无奈。许多人的爱情里也总有无奈，但唐山海的无奈是会打动人的，他对徐碧城的爱意既汹涌又克制，保持着刚刚好的距离。

所以你如果看过小说《唐山海》，你就会晓得，在没有碰上徐碧城之前，唐山海的生命中曾出现过两个蛮重要的女人。一个是郭团长的女儿郭走丢，她像宝石般清亮，又有点叛逆。我想她是爱着唐山海的，而唐山海对她的感情要微妙一些，更多的是，他看到她会感到安心，同时也是一种她身后的信仰带来的安心感。这种感情淡淡的，却很悠长，特别是郭走丢一死，它的苦涩就变得没有尽头了。另一个是眼睛里没有一颗灰尘的女大学生宝珠，她在荟芳阁里养了一头鹿，而荟芳阁是个妓院，这就是很浪漫的了，她身为妓女但是却有那种大学生的浪漫。唐山海看待她像看待一个妹妹，他尽量保护她那种浪漫的天性。这些纯真的感情后都在黄浦江水的流淌中无疾而终了，战乱年代的感情，归宿总是如此的。

往事真是难重提啊，在一个传奇要落幕的时候，尤其令人唏嘘。此刻我想到的是故事临近结尾处的场景，唐山海带着几个弟兄，行走在1937年上海的雪地上，脚底扎实的军靴传来嘎吱嘎吱的脆响。他什么都不讲的，眼里却早已看清上海深处隐秘的潜伏和起伏。他一点都不晓得，他绚烂得如同烟花一样的结局我已经在《麻雀》中给他写好了。可在那场惨烈而撼人心魄的活埋之前啊，他还是那个一往无前的唐山海。

我同你讲，他叫唐山海，唐朝的唐，山海关的山海。

海  飞

      小说家，编剧。曾在《收获》《人民文学》《十月》《当代》等刊物发表小说500多万字，大量作品被《小说月报》《小说选刊》等多种选刊及各类年度精选本选用。获人民文学奖、小说选刊奖、国家五个一工程奖等多个奖项。著有小说集《像老子一样生活》等多部；散文集《没有方向的河流》等多部；长篇小说《惊蛰》《回家》等多部；影视作品《麻雀》《旗袍》《大西南剿匪记》《隋唐英雄》等多部。

第壹弹：保镖

第贰弹：锄奸

第叁弹：较量

创作谈：唐山海这个人

海  飞

      小说家，编剧。曾在《收获》《人民文学》《十月》《当代》等刊物发表小说500多万字，大量作品被《小说月报》《小说选刊》等多种选刊及各类年度精选本选用。获人民文学奖、小说选刊奖、国家五个一工程奖等多个奖项。著有小说集《像老子一样生活》等多部；散文集《没有方向的河流》等多部；长篇小说《惊蛰》《回家》等多部；影视作品《麻雀》《旗袍》《大西南剿匪记》《隋唐英雄》等多部。

人声鼎沸的威尼斯赌馆一派乌烟瘴气，它和静谧的秋风渡似乎顶着两片不同的天。所以唐山海那天渐渐觉得很闷，并且看见四周不断穿梭起鱼群一样的眼。他似乎感觉自己成了挂在南京路玻璃橱窗里的一件新式旗袍，有很多行人驻足观光。所以仅仅是几个回合下来，丽春便发现，唐山海这天的手气差得一塌糊涂。

丽春正在独自叹气时，那枚绿色的筹码就被一个挤上前来的陌生人悄无声息地塞到了唐山海的手里。唐山海轻轻转头，在记忆中迅速展开了搜索，可是却苦于无法抽离出那个淡定离去的背影。他后来只是记得，那天的绿色筹码上，对方只写了一个字：走！而飘逸的字体却不免令他赞叹。

唐山海笑笑，浮动起右手的拇指很轻易地将那个字给抹去。随后他便像是一个孤注一掷的败家少爷，将手头所有的筹码全都给推了上去。

竹筒里的骰子很快就被开出。丽春甚至都不敢睁眼，但不出他所料，唐山海这回果然还是输了。他看见唐山海举起一双大手拍在了桌面上，双眼只对着桌子尽头的刘快手说，真他妈的见了鬼了。然后他起身推开了一个送水的伙计，骂骂咧咧地朝着门口走去，很快就站到了门口那块烫金的“威尼斯”牌匾下。

那天的夕阳里，唐山海眼看着一辆摩托车在自己身前缓缓停下。还未等车主将车熄火，唐山海就猛地抬起拳头将他打翻。丽春看见唐山海又抬腿踹了一脚车主，很轻易地从他手上抢过了那辆摩托车。等到催动油门后，唐山海便转身朝着追赶过来的一群人送出了几颗子弹。也就是在这时，守候在福州路上的杨忌食和陆大安他们终于回过神来。在他们的记忆里，这是大唐行动队次遭遇埋伏。 

丽春那天是在逃脱时才发现胳膊处的刀伤的。那些止不住的血每隔几步就掉落一串在地上，一路跟随着，像是存心想要出卖他似的。幸运的是，他后来在荟芳阁附近的弄堂口遇上了一辆斜刺里插出的黄包车，车夫诧异地看了他一眼，随后扔下手中的半截烟头惊恐地说，先生你伤得不轻啊。

幸运的是，梅机关特务科科长荒木惟的黑色别克车经过荟芳阁门口时，丽春刚好登上黄包车不久。他那时在篷布下侧过身子，听见好心的车夫回头咳嗽了一声。

唐山海是在这天的后半夜才回到秋风渡石库门的。一进门，他就在丽春的眼里迫不及待地打开手中的一瓶泸州老窖大曲酒，将它像凉水一样倒进了嘴里。很快唐山海就把自己给灌醉了，有几滴酒洒进他的眼里，让丽春觉得他像是刚哭了一场。

当天丽春一直没有等到回来的刘快手。他只是记得，唐山海跨上那辆摩托时，是等刘快手冲出赌馆坐上后座后才一把提起了车头。但他并不知道，上了摩托的刘快手后来被两枚子弹给追上了，所以他就像一包麻袋那样从唐山海的背后滚落了下去。而等到唐山海掉转车头想要回去时，密集的子弹就已经铺开了一张网，差点就射碎了车主挂在把手上的那瓶泸州老窖。

工部局与福州路上众多的妓院赌馆挤在一块儿，枪声过后，荒木惟几乎是和巡捕房的人一同赶到了威尼斯赌馆事发现场。英国探长威尔逊那天可能是忘了戴上眼镜，所以他看见荒木惟的手下在夜色里抬着一团白色扔进了卡车的后车厢。等他走上前去时，总算看清，扔上车厢的其实是一个穿了白衬衣的男人。

刘快手知道自己身中两枪，他被戴上镣铐，蜷缩在那块卡车挡板后眼神黯淡。威尔逊探长很快转过身去，他对荒木惟说，我还以为你们抬走的是一袋面粉。一起去局里做个笔录吧。

荒木惟好像并没有听清对方说了什么，他只是迎着探长的眼光说，你这地界刚刚发生了枪战，我的两名部下死得很惨，希望你能给个说法。威尔逊站在荒木惟车灯打出的光圈里沉默了一会儿，他后来仔细盯着梧桐树上一群赶着夜路的蚂蚁，忽然就觉得这帮可怜的小东西可能是被枪声给吓醒了。许久后，他才潦草地说了一句，那就明天再说吧。收队。

威尔逊后来是在和荒木惟一起查看现场的路上见到那个摩托车主的。唐山海之前的拳头曾经亲切地落在了他的脸颊上，所以他那时正捧着自己的一片牙叫苦连天。威尔逊不胜烦恼，他揉揉酸涩又疲倦的眼角，瞟了一回荒木惟后又很不耐烦地对车主说，还想要什么摩托车，能留着两条腿就该感谢仁慈的耶稣了。赶紧回去看牙吧。刘芬芳牙科诊所不错的。

苏三省找到纸条上的那个地址时也已经是半夜。他知道，几个小时前的威尼斯赌馆门前，突然将他打翻的那人应该就是唐山海。唐山海的拳头落下时，又将一张纸条塞进了他的嘴里。苏三省后来一直含着那张纸，他不敢在巡捕和宪兵的面前将它取出。所以在现场解禁后，当英国探长威尔逊陪同荒木惟一起走到自己跟前时，他就非常痛苦地捧起了自己的牙。

不过，就在刚才寻访到这里的一路上，苏三省还是觉得，唐山海的那一拳其实没必要打得那么狠。再怎么样，接下去的那一腿也是多余的。他想无论如何，这笔账都要给唐山海记着。他担心自己的脸被打歪了。

可是就在苏三省拐进汉口路的那一刻，直到他推开房门时，一直有双眼在他背后盯着。苏三省是独自一人，他离开福州路赶到这里的时间差也是正常的。所以藏在暗处的唐山海可以确定，出卖他的并不是苏三省。但他还是决定，近期内放弃和苏三省的接头。

丽春后来渐渐明白，唐山海对身边叛徒的排查是在第二天就开始了。

那天早上，唐山海虽然酒气未消，但却还是提笔写下了几份接头暗语，并让丽春去原本设定好的几处消息墙给张贴上。丽春知道，唐山海这是要约见许仙和陈塞外他们，但唐山海这次却分别选了不同的时间和地点。

许仙他们住在上海不同的角落里，像散落在各处的草籽，平常之间互不往来。如果没有接到附近消息墙上的“嵌字”通知，他们不会知道唐山海身在何处，哪怕是秋风渡石库门这个地址。

丽春那天走出弄堂口的时候，碰巧又遇见了前一天用黄包车送他回来的秦师傅。秦师傅将一条洗得破败又发黄的毛巾甩上了肩头，他说怎么这么巧。又转头看了一眼丽春的胳膊说，当心伤口化脓，你要撒点云南白药的。丽春麻利地坐上了秦师傅的车子，他听见秦师傅欢快地摇响车头的铃铛，瞬间就跑得像一阵凉爽的风。没过多久，两人就一起消失在了人群里。

    “谍战深海”系列，写的是命悬一线的乱世、孤绝幽暗的人性。文字之中，展现了惊人的想象力：那是关于不可能的可能，关于人的光芒。 

 ——李敬泽

    “谍战深海”系列，完成了文学性与情节性的完美统一，在求新求异求变求真的小说之路上，作出了不遗余力的探索与追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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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晓明

    在看似波澜不惊的“谍谍不休”中，“谍战深海”系列小说让我窥见了小说家的文字野心，也看到了他们为“谍战影视剧”贡献的精彩桥段。一声枪响，好戏开场。

 ——周冬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