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一罚四】鹰泪金曾豪

她喘着，颤栗着，痉挛着，翅膀已经变得冰凉僵硬。他扶着她，帮助她保持鹰的威仪——不啻“大将风度”，更是“王者风范”。他们到了深潭的上空，便盘旋上升，向上，向上，再向上……

她后看了他一眼。他明白：永别了，别难过。回去，我们还有孩子……她冲向天宇时却思念着大地；她在“王者风范”中恋着儿女情长；她死命地压抑着心中那泛滥的酸苦的液体。

她突然收拢双翅，收拢全身的羽毛，成为一支坚硬的梭，陨石似的从高空向山谷坠落，向孔雀绿深潭扎去。

几乎没有声响，几乎没有水花，水面上绝不会浮起一片羽毛，只有环环相套的猩红的圆圈……

这件事好像很遥远了。

以后是小鹰出壳了。以后是小鹰艰难地学飞。小鹰学飞得有父母在两边扶着双翅。可这可怜的孩子没有妈妈。小鹰还是学会了飞翔，而且飞得挺出色。只有他父亲看得出，他飞翔时总有细微的倾侧。

鹰是空中的音乐。鹰的翅膀可以把每一束目光，每一根神经拉直、绷紧。

有一次，他偶然发现小鹰匍匐在灌木丛里出神。他有些动怒：难道鹰和灌木能发生联系！

原来，小鹰在观察一群麻雀。

在黄铜色的夏日夕照里，又是在一块黄铜色的岩石上，那一群小雀儿也成了黄铜色。它们跳跃着，追逐着，嘈噪着，开心得放肆。尤其是里边有一只小麻雀，俏皮地侧着身体单足跳跃，故意去挤撞它的伙伴，还挺起小胸脯喳喳地喧哗，俨然是一个快乐的王子……

他不觉也看出了神。

麻雀突然哑了，嘭的一声狼狈逃窜而去。它们发现了鹰。

他立刻挤出一副威严的姿态，凌厉地瞥了儿子一眼。

以后是小鹰的失踪。没有枪响，没有一片羽毛。多么可怕的失踪啊！

以后便是更沉重的孤独。天路无极，寂寞无际。

他找遍了他能飞达的地方。没有小鹰，没有一个同类。他不明白，他们这个强大的属类竟不及那些卑琐的小雀儿。他委屈。他伤心。他愤懑。

多么深重的孤寂啊！

他曾小心翼翼地逮住过一只活麻雀，一点儿也没弄痛它。可是，未及到达鹰巢，麻雀已经死了。“可怜啊！”——他心想。这不是指麻雀，而是指他自己。

有人说鹰的故乡在天空中。不对！鹰的故乡在坚实的大地上，鹰的家同样在温馨的友爱里。别忘了，鹰不是生铁铸的，也是有血肉有感觉的生灵之一啊！有人说鹰是天空中的骄子，是蓝天庄严的魂魄。不错，但同时也得说：鹰是大地上的孤独。鹰适宜在天空中生活，可他们又不能总在天空中生活。鹰生活在天地之间、凡神之间。鹰的光彩是他们的不凡，鹰的悲剧也是他们的不凡。

靠近鹰巢的生灵是那条褐色的蛇。他要毁掉褐蛇易如反掌，可是他不。他容忍它——不如说是故意留下了它。在死水一般的生活里，即使存在一个危险也是好的。苦也耐得，辣也耐得，难耐的是没有味。

阴鸷的褐蛇从不找鹰的麻烦。这反而使鹰生出失望。他注意过褐蛇。褐蛇找褐色的树，在树上虬曲，伪装成树枝，静静地等着落下来歇息的小鸟。蛇类狡诈卑劣的作为使鹰厌恶，有一次他竟忍不住展翅向褐蛇扑去。褐蛇竟敢背水一战，一挺身从树上腾空跃起，向鹰反扑。鹰无声地一笑，一侧翅飞走了。褐蛇绝望的抵抗满足了他的孤傲，同时慰抚了他的寂寞。

孤傲使他寂寞，寂寞又使他的孤傲变态。

……

这一切好似发生在昨天，又好似发生在遥远。这一般的生活没有长度。

他衰老了，不是因为岁月，而是因为寂寞。

鹰是天地间少数能预知死亡的种类。他知道哪天就会老死。他近来越来越觉得翅下的气流不复那么“浓稠”，那么有快活的弹性，而是变得那么寡淡稀薄；越来越听出胸膛里的心脏不再搏动得那么雄浑、那么激越，而是变得零乱而浮弱……

这是他的后一个早晨。他孤独地坐着，等待着太阳从远山的缺口跳起。他回想着他能回想起的一切，不由得生出了悲凉。他竟想流一滴泪了。他深知鹰是有泪的——要不，那胸臆间泛滥的是什么？那涌塞着眼眶的是什么？

他还是忍住了泪。必定有许多生灵仰望着他。

他想摆脱悲凉的情绪，就烈马抖鬃似的抖动了一下脖子上的毛。几片惨白的羽毛竟飘然而出，悠悠地向崖下飘去。他慌张地向崖下一扑，好不容易叼住了那几片羽毛，拼命挤出点唾沫把毛咽了下去。

当他气喘吁吁地再坐到崖上时，太阳出山了。

噢，太阳还是这么红艳，这么热烈，这么辉煌！尽管这是他的“末日”。

他聚集目力，寻觅那条褐蛇。原来就在离他不很远的一棵枯树上，褐蛇乔装成了一根枯枝。

他吸一口气，展开翅膀，毫无策略地向褐蛇扑去。褐蛇在他的左腿上狠狠地咬了一口。当然，褐蛇很快被他撕成了碎片。他毕竟是鹰。

左腿上的伤口辣辣地疼。他要的就是这个。他一生中还从没有尝到过被伤害的滋味。临死之前，他也想尝尝弱者的滋味。啊！血，血是红艳的，和太阳一样，也和麻雀、野兔们一样。

他该动身去那个山谷了。

他飞临那个美丽的山谷，一遍一遍地巡视着，把一切生灵驱逐尽净。若非无奈，鹰绝不让别的生物目睹他们的死，看到他的尸体，乃至一片毛羽。

他昂首向高天飞扑，先是盘旋，而后是陡直地向上，向上，再向上……在这后的时刻，他还想起了他的儿子——那只失踪的小鹰。小鹰，儿子，你在哪儿啊？

上面是宝石蓝，下面是孔雀绿。

他猛地收拢双翅，收拢每一片羽毛，成为一支坚硬如铁的梭，掉过头，陨石似的从高空向山谷坠落，向孔雀绿扎去。

几乎没有声响，几乎没有水花，水面上绝不会浮起一片羽毛，只有环环相套的猩红的圆圈……那是一个不断夸大的句号。后，句号在过分的夸大中消失了。

他完成了自己的葬仪。如此潇洒，如此美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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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绘本中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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