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小书穆旦说诗(精)

在荒凉之中寻找一点高级的抒情

李 方

《穆旦说诗》收入“大家小书”，实至荣归又并非易事。
穆旦（查良铮），20世纪40年代中国新诗的“探险”者、俄英美诗歌经典浩瀚而精致的翻译家，21世纪复归大众阅读视野，重现出最具代表性的现代主义诗潮那一束“浪峰”冲腾、激荡、沉浮而终是奔涌不息的风景，和中西诗歌跨世纪交汇、一系列杰出诗人拜伦、雪莱、普希金、艾略特、叶芝、奥登诗歌的回响。
然而，他又是中国现当代文学史上绝少言说、淡漠乃至拒绝自述的诗人。相比于“大音希声”“大象无形”的诗艺境界，编一部“寡言无迹”沉郁终生的诗人“说诗”的小书，亦或也是一次编纂的“探险”。
出乎预料，伴随着编辑过程，竟然愈发期待，也愈加相信：读者阅读此书会发现沉默寡言后面“受难的品质”，也会“知人论世”进而与诗人的心灵契合。穆旦罕见生平叙事，尽管经历过南开中学、清华大学、西南联大的良好教育；尽管走过从长沙到蒙自的“小长征”，跑过昆明的警报，体味过“防空洞的抒情”；尤其滇缅战役野人山惨烈溃退，“最痛苦的经验却只属于一个人”，“放逐在时间——几乎还在空间——之外，胡康河谷的森林的阴暗与死寂”，使他“从此变了一个人，外表脆弱的诗人，却有意想不到的坚韧”。与死亡“打过照面”的他“对于这一切淡漠而随便”，不愿“泄露虚假的英雄主义的坏趣味”（王佐良《一个中国新诗人》）。然而，穆旦留给世人的是不朽的战争诗篇：

静静的，在那被遗忘的山坡上，
还下着密雨，还吹着细风，
没有人知道历史曾在此走过，
留下了英灵化入树干而滋生。

“是这一种受难的品质，使穆旦显得与众不同。”绝少谈及写诗、译诗，也与诗论、文论、翻译论之类皇皇著述无缘；然而，编辑他的书信，却发现平易亲和的片言只语，创作曲衷与审美追求自然而然涓涓流出。
新诗的探险者“没有模仿，而且从来不借别人的声音唱歌”；思想的博求者“在灵魂深处窥探，去爬灵魂的禁人上去的山峰”，“将肉体与形而上的玄思融合成现代中国最好的抒情诗”；“他的组织和联想的丰富，有点儿似乎冒犯别人”，“真正的谜，却是他一方面最善于表达中国知识分子的受折磨而又折磨人的心情，另一方面，他的最好的品质却全然是非中国的”（王佐良语，出处同上）。初读他的诗，往往感觉陌生与深涩，但透过“说诗”我们又能深切感受到：在摒弃风花雪月陈词滥调的同时，诗人也在用力抵御晦涩，“丰富，与丰富的痛苦”的辩驳，“隐现”着“现实、象征与玄学”的高度溶解与巨大张力。
“大家小书”意在让喜爱穆旦作品的人们看到诗人、翻译家的另一面。战争岁月“从历史扭转的弹道”爆出“二次生命”，他告知同窗“不是先有文学兴趣而写作，而是内中有物，良心所迫”；他领悟艾青“茁生于本土上的一切呻吟、痛苦、斗争和希望”，解读卞之琳的“新的抒情”；最终揭示殉道的自己：“我的命运似乎不是在高级的社会里发出厌烦的声音，而是要在荒凉之中寻找一点高级的抒情。”
如风旗般的敏锐共感，与奇绝叠加的客观意象，超常聚合、浓缩冶炼、融于一炉，弥合古典与现代而超越永不停息：“摆动于时间的两极 / 但我们说，我们是向着前面进行”（穆旦《隐现》）。
读穆旦译作，抒情诗、叙事诗、玄言诗、诗剧、史诗，包罗万象而酣畅淋漓；唐璜，奥涅金，荒原人子，显示出译者对于英雄史诗的崇尚。正如王小波《我的师承》所举查译普希金的长篇叙事诗《青铜骑士》：“雍容华贵的英雄体诗，是最好的文字。”
穆旦给普通的读者回信，给质疑的学者发文，向帮他出版译著的友人诉说——翻译的标准、选诗的风格，如选译丘特切夫，是看中诗人“对社会与生活的风暴有深刻的共感”又“刻绘出人的精神的精微而崇高的境界”。他启迪荒废学业的插队知青读诗、写诗，还抄录旧作权当范例；更多的则是向诗友倾诉创作的私淑：“写诗，可以比作建塔，初写是第一层，写多了就可以到第二层，第三层，更空、更玄……也许更脱出渣液。”还有诗人晚年生活与译著的境况的写照：拖着伤腿、蛰居抗震棚而 “一头扎进普希金，悠游于他的诗中”的亢奋，和“翻译艾略特和奥登及大量解释已经完工”的欣幸。
原来，穆旦为后世留下这些丝丝心语，为一代又一代喜爱诗歌的普通读者悄悄打开了阅读鉴赏他诗作、译作的全新视角。“大家小书”，恰是诗人思语心言的珍藏与纪念；也是以“说诗”的新体例，为百年新诗史遗存独具个性的诗话补白。相信，这个诗话补白，也将启迪读者阅读中国新诗，尤其是现代派新诗的路向，给予有志于新诗创作者一个更坚实更高卓的起点。

2022年7月11日暑热于京

本书甄选我国著名诗人穆旦在20世纪30年代至70年代对中外著名诗人和诗歌作品的评论和译介20余篇，分为三辑，包括诗歌评论及解读、诗选译序、致友人书信等，读者可以从以上形式了解穆旦对诗歌创作、诗歌翻译、诗歌鉴赏等领域的见解。 本书稿中的亮点是有穆旦与众多友人来往的书信，可以表达出作者对诗歌的态度与热爱，例“谈译诗问题（并答丁一英先生）” “要在荒凉中寻找一点高级的抒情（致曾淑昭）”“新诗的复兴要靠外国作品的介绍（致巫宁坤两则）”等很多的书信，能让读者看到更丰富的作者的内心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