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望之地

变脸

徐海峰坐在办公桌前，按下了按钮。巨大的屏幕缓缓升起，将他包裹在中间，恰如一个环形影院。屏幕上，各种数据正不断地滚动着。

他挥了挥手，屏幕随着手势滚动起来，当资金流向图转到眼前时，他抬起手掌，做出一个停止的动作。

屏幕停下了。

高达2 米的世界地图正展现在徐海峰眼前，一条条亮线如弹道轨迹般从世界各地升起，向着不同的方向延伸，长短不一，*后落回大地，消失不见。北美地区的线条繁多，在地图上亮成一片，东亚地区就寂静得多了，时不时会有几条亮线出现——北美地区正是中午，而东亚的主要地区，正沉浸在*深沉的暗夜之中。线条粗细不一，*细的轨迹可能只代表几百元，而那些又粗又亮的线，可能代表着高达上亿元的资金。

每秒钟会发生上百起交易，肉眼根本无法跟上节奏，只能看着那些如流星般的轨迹在偌大的地图上飞来飞去。虽然这个全球交易动态监视图宛如电子艺术品般优美，但看得久了，仍不免令人感到乏味，以致倦怠。

但徐海峰没有丝毫倦怠。

他紧紧地盯着那线条显得稀疏而辽阔的东亚地区。

他在等待一条红线。

红线意味着交易被拒绝。在海量的交易数据中，可疑交易会被伺服系统辨认出来，如果经过进一步分析，系统认定这是一次违法行为，交易就会被直接拒绝，同时金融犯罪办公室也会收到一条警告。

他在等待那条警告。

15 分钟内发生了两次交易拒绝，但都发生在北美地区，短短的红色线条一闪而过。一片漆黑的东亚地区，却始终沉默着。

该来的却一直没有来。

徐海峰皱了皱眉头。那个人是不是为了确保安全，放弃了交易？

他摇了摇头，很快排除了这种怀疑。

铤而走险是黄华礼这类人的秉性，在2000万美元的诱惑下，天大的风险也会被忽略。再说，只要有足够的历史数据，一个人的行为*可以被准确地预测出来。徐海峰从天眼数据库里调用了黄华礼过去10年的行为数据，并让闻鑫用安特公司的行为分析人工智能对这些数据进行了预测，预测的结果是，黄华礼今晚一定会采取行动。

为了抓住这条大鱼，值得等待。

徐海峰就像一个垂钓的渔夫，紧盯着那颤动的浮子，等待那令人心头一跳的下沉。

突然间，一个绿色的警告信号跳进他的视野。

虚拟管家向他发来了事件通知。

怎么会是这时候？他感到有些奇怪，绿色信号显示为高亮，说明是一个重要事件。

他点亮虚拟屏幕。

是一笔交易！

一笔高达30万美元的款项打到了他的账户上，然而被系统拒绝了。

徐海峰警觉地抬起视线，大屏幕上，一条红色亮线从上海升起，跨过屏幕，落在北京。

那正是自己账户里的这笔交易。

这显然是一笔异常交易，自己的账户上流转的款项，从来没有超过15万。30万美元，将近200万元的巨款，按照伺服系统的算法，这*是一笔需要查证的交易。

是黄华礼！

这是黄华礼在垂死挣扎！

然而不等徐海峰想明白为什么对手要来这么一手时，屏幕上的红色线条已经亮成了一片。

非法交易突然爆发，贵阳、昆明、上海、杭州……甚至包括四线城市，似乎全国各地的人们都在同一时间醒了过来，向同一个账号打款。

他们全都在向徐海峰的账户打款。一开始，汇入的都是巨款，但都被系统拒绝，很快，金额就变小了。小额的转账不需要查验，这些汇款都直接进入了账户。然而这些小额金钱很快累积成了巨款，余额从12万元直线上升，不到两分钟就达到了200万元。

虚拟屏幕上的信息不断闪现着，徐海峰又惊又惧。

他突然意识到，在自己守株待兔时，对手却准备了一个重击，直接将自己“KO”出局。

这一刻，他懊恼不已。

黄华礼胆大包天，竟然用这种手段来陷害自己！

自己大大低估了对手，竟然被他反咬一口！早知如此，应该直接申请调查令，先把他拘留起来审查。

然而，已经晚了。

办公室的门被推开，门外站着两名机器警察，阿甲和阿乙。他们收到警告，来处理异常情况。10分钟内定位，20分钟内拘捕，这是金融警察引以为荣的高效。现在，嫌犯就在总局，不到两分钟，机器警察就已经找上门。

“徐海峰警官，你被捕了，24小时内，你的行动将受到限制，直到针对性调查结束。”阿甲上前，用一口标准的机械腔调说出标准的拘捕告知。

徐海峰站起身来。监控系统将异常定性为洗钱嫌疑，虽然他并不怕调查，但这会让他失去24小时的人身自由。

“我的监测情报不可以关闭！”徐海峰叮嘱阿甲。

“你的职责暂时中断，我会通知罗浩源警长！”机器警察只会公事公办。

徐海峰再次看了看屏幕。源源不断的金钱还在涌入自己的账户，然而每一笔钱只有一毛。0.1 这个数字在屏幕上不断地跳动着，每一次跳动都像是在徐海峰的脸上狠狠地扇了一巴掌。

我会抓到你的！

徐海峰暗暗发誓。他转身向着门外走去，阿甲和阿乙不紧不慢地跟着。

办公室的灯光随即暗了下去。

……

……

光棍节

光棍节，又叫单身节，源自中国。到21 世纪30 年代中期，除了那些不提倡单身的国家，光棍节已经风靡全球。作为世界上*的购物节，它一枝独秀，每年的销售额与成交量都不断刷新纪录，增幅每每突破数十亿美元大关。光棍节是每年的11 月11 日，也就是所谓的“双11”，这里的“1”代表的便是单身者。到2043 年，随着地球人口比预想的更快地增长，各国政府同盟开始仅限单身群体享受光棍节的购物折扣。

余言

如果你来得正是时候，就会发现西湖有时候具有一种孤独的气质。平时，这里是热门景点，挤满了游客，当地人、恋人，以及一大家子的人，或者坐着大巴前来的旅行团。然而，在光棍节的前夜，饭店打烊，太阳西沉后，当大多数人在家里享受着沉浸式购物体验时，独伫西湖湖畔的你，便能感受到和住在几百万人口的大都市里、在将近90 亿人口的重压下哀号的地球上完全不同的感受。你终于能顺畅地呼吸。

余言深长地呼吸着。这是一个雾气氤氲的夜晚。天空中没有星星，环绕湖水三面的山隐没在雾中，半山腰上住家处发出的灯火看似悬挂在湖面上空，如北极光一般摇曳闪烁。桂花树微淡的余香袅袅，有的树下点着盏盏小灯，在渐浓的夜色中似金色火焰般闪耀着。所有的仿古木船都回到了岸边，幻化成水边摇曳的幽暗轮廓。

要是来得正是时候，西湖算是在这个世界上余言*爱待的地方了。传奇和神话围绕着这片湖水展开；站在湖畔，就如同被童年的记忆层层包裹着。余言的*爱还是白娘子的传说。白娘子为了追求秀才许仙，从蛇精化为一位美丽的女子。他们邂逅于这座几乎要没于水下的断桥之上，许仙将自己的伞赠予了白娘子。

早些年，和罗伯特刚开始约会的时候，她常带他来。在这座充满传奇的断桥上，在这伤心之桥上，他们会突然驻足。通常，不顾身边川流不息的人群，他会偷偷地迅速吻一下她。晚上，罗伯特会待在自己的小单元间里，这里狭小、昏暗、没有窗户，像许多工薪阶层的青年居住的地方一样。他站在房间中央，伸开双臂就能碰到两边的蒸压预制混凝土墙体。余言曾带来一小株盆栽，送给罗伯特作为礼物。但是，因为晒不到太阳，她猜罗伯特也很少浇水，盆栽*后枯萎了。每当光棍节将至，罗伯特总是不见人影；而每次见面，他的激动之情则会随着光棍节越来越近与日俱增，直到显露无遗。余言有很多朋友在闲暇时间会沉迷于虚拟现实游戏，罗伯特对此却一点儿也提不起兴趣。不过，光棍节对于他有着非同寻常的意义。

今年，罗伯特很有信心，购买公寓的申请肯定能通过。他想拥有一套属于自己的公寓，一套真正的公寓。这座公寓*好位于风电场区域，还要有窗户。这将是属于他们自己的公寓，空间足够大，可以住两个人。也许，大到可以住三个人。在这里，没有人监视。余言的手游移到了肚子上。大多数时候，她会有意识地提醒自己不要这么做。秘密的孩子，隐藏起来的孩子。

要是能在光棍节买下公寓，罗伯特就能省下一大笔钱。一年之中，只有在这天，各色商品价格才会大幅下跌：这是大折扣中的大折扣，仅此一天。当然了，只有单身人士才有权利享受这等待遇，节省一大笔。已婚人士或处于固定恋爱关系中的人则没有资格享有。这样的规定并非一直如此。就是在过去20 年，购物优惠才和单身人群绑定。余言知道，这是为了鼓励人们延长单身时间，为成家做好准备。这很合理，从各个角度来说，这都很合理。

气温骤降，此时余言开始感觉到一丝寒意。她想起了白娘子，为了爱情，她曾几生几世苦心修行，就是想要化为人形。

之前她去找过罗伯特，没有提前打招呼，罗伯特感到很意外，但人生中就是会有这些意外出现。意外的孩子，亲爱的孩子，意料之外的孩子。

“今晚不适合出门，”他说，“他们会以为我们是一对儿。”

“我们是一对儿吗？”余言本想满不在乎地调侃一下，但她的口气听起来像是调侃吗？她不确定。

罗伯特用手指托起余言的下巴。尽管他的动作轻柔，但余言还是感受到了一丝不耐烦。“这个嘛，”他的语气中带着一丝打趣的意味，正是她方才竭力想要表现出的那种满不在乎，“正式来说，不算。” 

余言抬起头看着他，笑了。

当余言站在人群中时，她总是微笑。随着地球的人口每天创下新高，能做到不站在人群中很难。她不确定的时候，会笑；试图向别人传输某个观点时，会笑；处于人群中，或者与陌生人见面时，也会笑。微笑对于余言来说是种社交本能，是她的沟通方式。交谈过程中要是出现了沉默，她就会用微笑来填补这段空白。人们对她说：“你总是这么快乐。”熟人、同事和朋友都会这么说：“你真快乐。”甚至罗伯特尤其如此，他曾不止一次地说过：“你看起来总是那么开心，这就是你*先吸引我的地方。” 

“我真的快乐吗？”罗伯特这样说的时候，余言就会问自己。她觉得自己不是真的快乐。她的微笑虽不是对别人的欺骗，却也不是发自内心的。终有一天，她会停止，不再对每个人微笑。那时候，她不再会在意别人的想法，不再会极度渴望得到每个人的喜爱。那时，她会变成个爱找茬的老太太。这个想法真是令人神往啊！

珍

珍面带微笑，付完了光棍节购买的所有商品的钱。她知道，她没必要带着微笑，交易一样也能成功。面部识别系统识别的是她脸部的大量关键点而这一系统的深度脑回神经网络根本不在于她是什么表情。但是，那句宣传语一直以来就是“微笑支付”。小时候听过的简单的老式广告歌曲好像又模模糊糊地在她大脑皮层之下一闪而过。

珍宁愿相信自己这次笑得还不错，嘴角是自然上翘的，而不是她平时那样，怎么努力，都只是个僵硬的鬼脸。当然了，没人在看。以前她往往认为自己笑得很得体了。结果，人们看她的眼神还是有点紧张不安。这多半说明，她笑得可能没有像自己想的那么好。

珍每天早上要对着镜子练习50 次微笑。有时候，她会偷个懒，减少到20 次或30 次，但这种情况并不多见。每天早上，都是老一套，遵循她的心理医生的指导，想一些高兴的事儿，同时做积极的联想。“嗯，奶香浓郁的咖啡，放了很多糖。真正的咖啡。”她边想边扬起嘴角，同时注意自己的表情看起来不吓人。想点儿别的吧：牛油果，虽然它们现在已经绝迹了。牛油果撒上橄榄油，或者与青柠和辣椒一起绞碎。微笑，要露出牙齿，然后放松脸部肌肉，避免笑容凝固在脸上，变成僵尸一般的鬼脸。再想点儿别的：自己刚加薪了，微笑。再来一次，微笑，注意嘴角的皱纹。再想点别的：妹妹给她打电话了，不行，这条不够直接。她笑得过头了，太肆意了，不行，不行，想点别的，也不能想安东尼，这可不行；小时候拥有过的望远镜，这个可以；一种身在太空与宇宙独处的感觉，内心仿佛被夜色与群星填满，现在微笑，扬起嘴角，一点点儿，微笑，对，就这样，微笑。

珍听说过，很多年前有这么一面镜子，只能照出微笑的人。这面镜子本来是为癌症患者设计的，用来激励他们，以便改善他们的免疫系统之类的；但这个愚蠢的想法漏洞百出，而且很明显没有得到实施。可珍有时挺想得到这样一面镜子的。这面镜子的工作原理也有可能是逆向的：如果你不笑，那你就是隐身的。要是这样，就可以伪装自己了。有时候，要是能隐身，她反而很满足。

 当“光棍节”成为非单身者的噩梦，

当你被植入脑中的芯片控制，甘愿抛弃所有远离地球做苦力，

当我们只有在虚拟世界中才能找到安慰，

当技术能完美模拟我们的脸到处行凶，

……

技术这辆飞驰的列车到底会带我们坠入深渊，还是驶向一个美好的未来？

 《希望之地》是陈楸帆、江波、伊恩·麦克劳德等7位入围星云奖、雨果奖等优秀奖项的新锐作家联手奉献的硬科幻小说集，讲述了7个由技术这辆飞驰的列车导向的未来——这是一个个由算法、人脸识别、虚拟现实、VR游戏、人工智能等前沿技术主宰的未来，人类的命运在这些复杂、惊险而又令人迷思的技术世界中沉浮、挣扎、抗争。当站在那个点上，相信无人能够继续保持平静。

 刘慈欣发问道：“假如未来是一辆高速行驶的汽车，而人工智能技术是它的油门的话，那么什么技术才能成为这辆汽车的刹车？”而现在，这样的技术就呈现在你眼前。《希望之地》通过7个场景展现技术对社会带来的冲击与变革，让你对科技，对社会，对人性和自身的处境产生更加深刻的理解与思考。无论你是科技的信徒，还是未来悲观论者，或是科幻爱好者，都能从本书中获得关于未来的启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