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竹君：永不迟暮的灵魂

聂茂，原名陈庆云，湖南祁东县人。中南大学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系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湖南省小说学会副会长，湖南省首批“文艺人才三百工程”入选者，国家社科基金通讯评委，鲁迅文学奖评委等。1999年3月出国，2003年8月取得博士学位，2004年7月回国，被中南大学以海外高层次急需人才引进，同年9月由助教直接破格晋升为教授、学科带头人。已出版各类著作40余部，主持国家社科基金课题和省部级项目10余项（含重大课题2项）。获湖南省青年文学奖、《人民文学》散文大奖和中国文联文艺评论二等奖等。有作品译介到国外。

孙少华，女，毕业于中南大学新闻系。创作时尚都市长篇小说《漂亮》、青春校园长篇小说《江南客栈》和多篇时尚都市中、短篇小说《白城》《林漓的门》等等。文字追求精致、气质、思想、韵味，生活崇尚简约、品质、个性。

七、逃生

袁世凯攫取胜利果实之后露出真面目。辛亥革命后，妄图称帝的他在全国范围内大肆搜捕革命党人和爱国志士，将他们逮捕，收买或者暗杀。风雨飘摇之际，革命党人面临的对手是老谋深算的袁世凯。此人的社会政治经验远比那些年轻而天真的革命党人丰富得多。爱国志士夏之时也在袁世凯的网罗名单内。袁表示，悬赏三万元拿夏之时的人头。

那些天，夏之时一直躲在上海日本租界，没敢去长三堂子里与阿媛会面。阿媛既担心，又想念。同时，老鸨看出了孟阿姨时时处处在为阿媛拿主意，无情地把孟阿姨从阿媛身边调开。阿媛找不到一个可以为她出谋划策的人。好在阿媛的机会不错。上帝总会眷顾他所珍视的人。现在陪在阿媛身边的是一个同样善良的年轻女人，名叫三宝。

阿媛在屋子里焦急地踱来踱去，脑子里反复出现夏之时与她相见时的音容笑貌。他对她的体贴、关爱，嘱咐她别忘了读书时的认真，给她看电报时的忧伤，看到她终于对他释然了时的灿烂。

可是，现实的局势已让夏爷在日租界里待了好几天，不知道他现在是什么样的状态。他到底怎么样了？到底怎么样了？夏爷的安全到底有没有保障？藏在日租界就真的安全了吗？万一被袁世凯的内线抓到了怎么办呢？

袁世凯悬巨赏要夏之时的人头，她自己也在这个绝境辗转无助，同是天涯沦 落人，两个同陷火坑的人却又不能相见……想到这里，阿媛已是急出了一身汗。颇富同情心的三宝赶紧拿手绢上前给阿媛擦汗：“别急，总会有办法的。”孟阿姨将阿媛的情况告诉过三宝，并请她多关照一下。

突然，阿媛一把抓住三宝的手，果断地说道：“三宝，你陪我去看夏爷吧！我要知道他现在究竟怎么样了！”“你知道他住在哪里吗？”三宝很吃惊。“不知道。但我相信我能够找到他！”主意已定，阿媛表现出惊人的勇敢。她拉上三宝就要离开。三宝为难地问道：“茫茫人海，我们上哪儿去找呢？况且，我们要怎么跟老鸨解释出去的理由呢？”这会儿，阿媛也有点犯难了。这堂子进来容易，却不是容易出去的。

正在这时，一个穿着灰色大袍，戴着一顶盖住了大半个脸的圆帽的男人，躲过老鸨门房的视线，径直快步地走进阿媛的房间，吓了两个女孩一跳。“你是谁？”三宝胆战心惊地问道。阿媛也是一惊，以为是袁世凯派来的密探，要到堂子里来找夏之时的。她死死地盯着来者，没有说话。那人把门关紧，然后把帽子摘下来，才问候阿媛：“杨小姐，还记得我吗？”阿媛定睛一看，竟是次陪同夏之时来堂子里的一个革命党人。她顿时松了一口气，接着焦急地问道：“夏爷怎么样了？”“你不知道吗？夏爷现在被袁世凯悬赏三万块抓他的人头，处境很危险。大家劝告他去日本躲避些时候，可他为了你，不肯去。”夏之时的朋友四下看了看，小声说道。

“嗯，我知道。” 阿媛既欣慰，又心焦，“那天去一个办喜事的大户人家唱戏的路上，我看到夏爷的通缉令了，当时很是惊了一下。他现在哪里？”“杨小姐，您别紧张。夏爷现在日本租界的虹口胜田旅馆 206房间里，相对比较安全，可是不宜久留。夏爷是让我来告诉杨小姐这些的。本来他自己要亲自前来，但太危险了。”“嗯。谢谢你。”阿媛悲喜交集。夏爷为了自己，不顾生命安危，不去日本逃难；但是自己还在堂子里，马上面临被破身的现实，不知道下步路该如何走。

“夏爷让我来问你一件事。”夏之时的朋友直奔主题，“你愿意做他的妻子吗？他要确定这个重要问题的答案，然后带你一起去日本。”

“他是真心爱我的吗？他是要我做大老婆，还是小老婆呢？结婚后，会真带我去日本吗？我真的会去日本求学吗？”这话也许不合时宜，但阿媛还是说了出来。这一连串的疑问折射了阿媛内心的不安和恐惧。从小，家里的贫穷给自己的生命带来了太多的不确定性，阿媛很需要一个确定来给自己以慰藉。不能确定自己读书能读多久，不能确定自己学唱京戏后过的是怎样的生活，不能确定自己什么时候能逃出堂子……

“夏爷既然在这么危急的形势下，托我过来跟你说这些，他肯定是已经爱你，并一定要娶你做老婆，然后带你去日本的。他应该对你说过的吧。”夏之时的朋友也有些着急，“我不能在这里多留，请杨小姐尽快给我答复，我好回去回话。”

阿媛还在犹豫不决。尽管她是很想答应夏之时，可是又怕自己得不到真正想要的——成为夏之时真心相爱的太太，并随他一起去日本求学。她问自己，也问上帝，猝不及防的爱情和幸福会不会是虚幻的，靠不住的？

“告诉你吧，夏爷已经跟老鸨商量过赎你的价钱了。老鸨狮子大开口，要三万块。夏爷暂时没这么多钱，但他的确是在努力想办法。”

阿媛抬起头看着夏之时的朋友，眼泪刷地涌了出来。她坚定地说道：“告诉他，我不要他赎我。他不要给老鸨一分钱——我要自己逃出去！如果是他用钱赎我，我宁愿在堂子里度过余生！”

阿媛试图用自己的自立和自爱，赢取夏之时的尊重。她不希望自己像其他女人一样，生为女人，便为弱者——附庸于一个男人，男人将她从此种恶劣的境遇中拯救出来，然后，一起过活。当哪一天，男人恼怒的时候，随性地说出：“你算什么，你不过是我花钱把你买来的东西！”

阿媛不允许这种事情发生。虽然身为一个女人，虽然身为一个堂子里的女人，但她有独立的思想和长远的见地。她要得到夏之时的尊重，以及夏之时的家人的尊重，她要男女双方自由、平等，她要自己必须进入另一个崭新的世界。

夏之时的朋友微微一笑，正准备走，被阿媛拉住：“还请你转告他，我有三个条件，需要他答应我。，我不做小老婆。第二，带我去日本求学。第三，从日本读书回来，我们要组织一个很好的家庭，他主外，我从旁帮助。”

阿媛神色坚毅，说话的口气完全像个大人。夏之时的朋友也很受触动。他郑重其事地点点头，便急匆匆地走了。

“路上小心！”阿媛有些担心地嘱咐道。在阿媛眼里，除了老鸨们为了拼命挣钱而恶毒敲竹杠之外，姑娘们自己也有责任。她嫌她们懦弱，不懂得自己机智地逃跑，不懂得勇敢地追求自己的幸福。有了夏之时确切的消息之后，阿媛的主意就定下来。她要想方设法逃走，逃出这个火坑，然后，像蝴蝶一样，远走高飞，和夏之时一道去日本。

打定主意后，阿媛开始了自己的计划。她疏于唱歌，整天懒洋洋的。她也不好好打扮，一副没精打彩的样子，即使打扮，她也将自己打扮得怪怪的，让客人看了很不舒服。日久天长，阿媛的局票少了大半。老鸨看在眼里，气在心里。黄昏，去唱戏的时间到了。三宝站在床旁边，喊阿媛起来。“三宝，就说我病了，唱不了。”阿媛的回答照旧懒洋洋的。“这……”三宝甚是为难。这时，老鸨推门进来。“生病了，来，让我看看到底生了什么病！”语气中讽刺和嘲笑十足。阿媛继续躺在床上不说话，平静地等着老鸨走近她。

这时候，阿媛房间门口聚集了很多看热闹的姑娘们。她们指指点点、议论纷纷。“听说她喜欢上了一个夏爷，夏爷要用钱赎她呢！”“对啊，听过那个夏爷是四川都督呢！年轻有为的！”“唉，她运气真好，被这么好的男人看上！”“哼，就她那贱骨头，兴许夏爷明天就改变注意也说不定呢！”“……”阿媛不理会别人的议论。她知道，眼前的老鸨一定会狠狠地修理她。但她横了心，倒也不怕。“你这个小贱人，三年还没到期呢，你就想耍赖了？！”果然，老鸨终于忍不住破口大骂，“不要白日做梦了！夏爷根本没那么多钱赎你出去，你就安心地在这里等着，等过完了三年再说！”阿媛依旧什么也不说，闭着眼睛听老鸨骂骂咧咧。“起来给我唱戏去！赶紧的！”老鸨声嘶力竭。阿媛依旧什么也不做，什么也不说，静如磐石。“三宝，给我把她拉起来！”老鸨有些歇斯底里了。三宝战战兢兢地走到床沿，小声说道：“‘杨小姐’，我们该唱戏去了。”

“三宝，把门关上。我身体很不舒服，这里太吵了。”阿媛忽地冷冷地说道。她的声音里透露出一种坚定，一种刚毅，令老鸨感到一震。不听话的丫头也有，但没有谁能像阿媛这么大胆。三宝为难地看看慌张中乱了分寸的老鸨，又看看纹丝不动的阿媛。老鸨气的嘴唇直打哆嗦。“啪”的一个耳光，落在阿媛的脸上。阿媛的嘴角顿时流出了血丝。阿媛望着老鸨，竟突然咧嘴笑了。“疯了，疯了。你这个贱货！”老鸨着实无奈，甩了甩衣袖走出房间，并用

力把门关上。门发出一声巨大的响声。她一边疾步行走，一边还不忘骂其他看笑话的姑娘们，“都滚开！看什么看，就知道凑热闹！还不给我接客去！滚！”

阿媛看看安静下来的门口，这才接过三宝递过来的手帕，揩了一下血迹，又翻过身去。 “‘杨小姐’，你别这样倔。 ”三宝好心相劝，“老鸨不会放过你的。到头来，吃亏的还不是你？要知道，你的夏爷还在等你呢！”这话一下子点醒了阿媛。是啊，自己这样做，无异于鸡蛋碰石头。她意识到麻烦很快就会来到。果不其然，第二天一早，阿媛被莫名其妙地带到了西藏路的一条阴暗潮湿的弄堂里，并被关在一座石库门房子的二楼前楼。那里像一座死牢。

阿媛被扔到里面之后，先是声嘶力竭地喊叫，拍打墙壁。天真地试图寻找某个人能够解救自己。无人应答。过了一会儿，她累了，也知道自己的喊叫没有任何意义，便停下来，思考着接下来该怎么办。她的思绪乱飞，一会儿想夏爷，一会儿想父母，一会儿想怎么逃出去，一会儿又想日本究竟是个什么样的地方，甚至想到了幸福的婚姻生活。

“我必须尽快逃出这个火坑，夏爷还在外面等我呢！而且还要尽快逃出去，因为夏爷很快就要去日本了。”阿媛想着，心中涌起阵阵酸楚和委屈。见阿媛安静了，看守走了过来。从墙缝中，阿媛发现这是一个年长的看守，长着络腮胡子，额头很宽，嘴上叼着一支烟。她的心思立刻集中到这个看守身上。当天晚上，阿媛撒娇而狡猾地提出要跟看守一起玩牌。看守完全把阿媛当小孩看待，觉得玩玩牌容易消磨时间，便应允了。在长三堂子待了这么久，阿媛的牌技可以算的上是一流的。但当她与看守一起玩时，发觉对方很在意牌局的输赢。阿媛巧妙地捕捉到了这一点，尽可能让对方多赢。

看守玩得很尽兴。阿媛让他赢了一次又一次，还殷勤地说明自己输得口服心服，然后用小孩的口吻表达对他的崇拜和敬仰。这一煽情法，使一向卑贱的看守的自尊心得到极大的满足，渐渐放松了工作的警惕性。不仅如此，在玩牌的过程中，看守还很热心地“劝”阿媛说：“‘杨小姐’，其实，你是太要强了。如果你乖乖地听话，他们不会把你怎么样的。这种地方就是要姑娘们百依百顺。要是你不听话，肯定会吃亏的。”阿媛很友好地抬起头，装作感激地冲他笑笑。然后，她抬头看见皎洁的月亮，明亮的，微笑的，圆满的，似乎正在对她暗示什么。

两个人继续玩牌。阿媛忽然说道：“这么晚了，有点冷。要是我们能喝点酒，吃点花生米什么的，那该多好呀。唉，可惜，我出不去……虽然我有点饿了……”“哎，这还不容易？”看守人甚为爽快地拿出平日里舍不得吃的酒和点心。两人继续玩牌。阿媛总是恰到好处地敬看守的酒：“你待在这里也不容易。今天你说的话我都记住了，等我回去后，我一定听话，多挣钱，回头来报答你。”“你要怎么报答我？”看守趁着酒意，似乎起了某种歹意。“你想要我怎么报答嘛！”阿媛居然迎合着他，带着一副娇嗔的样子，令人怦然心动。“我……我想……”看守猛地喝下杯中酒。阿媛连忙说道：“别急嘛！我乖乖听话就是了嘛！来，再喝一杯！”看守似乎看到了牌局之外的某种希望。他立即仰头一饮而尽，饮罢，就要来搂抱阿媛。“看你，急什么嘛！我飞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