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与醉

   从九层楼房的窗户看下面，街道静静地睡着了，一些灯火像星子似地嵌在昏黑里。就在这同样的地方，三个月以前，我怀着兴奋和感动的心情看过那盛大的火炬游行。那雄壮的歌声就像要把浓黑的天幕突破似的。千万道亮光聚在一起像一条火龙在摆动。每个人激动地挥着手唱歌，以坚定的步伐向前走去。没有迟疑，没有畏缩。一个对于未来的信仰把这上万的人连接在一起。我先前也曾在这行列旁边走过，跟着他们走了好些条街。这些人于我应该是陌生的，我还不熟习他们的方言。但是我却觉得我是在自己熟习的亲人中间，我甚至忘记了自己与别人的界限。后来我告诉人说那时候我是极其快活的。

   但是如今一切都改变了。横在下面的是死沉沉地睡去了的街市。没有歌声。没有火炬。不时在我的眼前摇晃的只是一些残肢断臂，遭难者的血和残破的房屋。我仿佛还躲在骑楼下静静地倾听轰炸机在上面寻找目标、掷弹，和低飞扫射的声音，等候一种残暴的力量来结束我的生命。这并不是幻景。我有过的经验的确很多了。我不相信我的生命是不能毁灭的。反之，我在二十天前还说过：“我们的生命犹如庭园中花树间的蛛网，随时都会被暴风雨打断。”现在活着的人说不定明天就会躺在瓦砾堆里。今天早晨飞机还在市区投过弹。我不能够断定炸弹的碎片明天就不会碰到我的身上！我明夜要离开这个城市，可是我明天还要在市区内奔走一天。我办事地方的附近十天前落过一个炸弹，没有爆炸。要是明天遇到大轰炸，我们也许不会再有那样的幸运了。

   然而我现在还活着。我的眼睛还能够注视，我的手还能够挥动。此刻我还可以自由处置我的时间。因此我要做完我的一些未了的事情。事情是很多的。我只能一件一件地做去。答应给书店的一本散文集，也应该在这时候整理好交出，我怕将来再没有机会做这种事情。爱惜自己的作品，在这种时候还念念不忘地想把它们整理出版，这许是“书生”的本色罢。我望着堆在手边的原稿，对自己也起了憎厌之感了。

   广州静静地睡去了。我在这里住了两个半月。我爱这个地方和这里的居民。经过了三个星期的大轰炸以后，这个城市还是一样地坚定沉着，没有一种威胁能够改变它的不屈不挠的精神。

   暂别了，可爱的城市，炸不断的海珠桥，血染不赤的珠江，杀不尽的倔强的人民。我在这时候离开你们，我感到留恋和惭愧。只有一个思想可以稍微安慰我：我下一个月还要回来。我希望我回来时能够在这里见到伟大的壮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