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二张汇款单

作品从一个失聪孩子的视角出发，描绘了一个常人看不到的世界，将生活的不易和成长的沉痛一一呈现在读者面前。那段特殊的岁月，让不幸的灯灯有幸见证了人间的大爱与救赎，责任与担当，他逐渐理解大人的世界，并尝试着与现实达成和解，他在一步步走出个的小悲伤的过程中，领悟到人性的光辉和伟大。

吴依薇

中国作协会员，文学硕士，鲁迅文学院第36届中青年作家高级研讨班学员。出版《升旗手》《校园里的奇葩部落》等六部儿童文学作品。作品曾入选国家“十三五”重点图书规划项目，入选“中国好童书辽宁省精神文明建设“五个一工程”奖；首届“辽宁好书”奖，辽宁省精品图书奖等。

  一 在海边

我经常听母亲说起大海。

她说她小时候喜欢跟她母亲到外婆家。她外婆家在海边，海边的清晨美得令人陶醉。在清晨，潮水退下去了，天空和大海连接在一起，分不出哪里是海水哪里是蓝天，出海的帆船好像在天空中航行。一行行渔排上的木桩停满白色的海鸟，像天空上白色的星星。青脚和红脚们在沙滩上绣满一朵朵“花儿”，踩上去像咬下凤梨味的酥甜蛋糕。这时候，母亲和一群海边的孩子拿着小铲和小桶来到沙滩上挖红螺挖沙虫，总会满载而归。他们笑哇闹哇，在沙滩上画画，建城堡，开渠道。晨曦给人世间镀上柔和的光芒，即使树梢上一个小小的椰子、一个小小的鸟窝也感到时光静美。

我做梦都想去母亲的外婆家，我曾外祖母家的海边。那里是我们祖国大陆的南端，有着世界上弧度美的沙滩，可以眺望琼州海峡。南海的风夹带着海洋咸湿的水汽吹到脸颊上，在太阳下一晒，满脸会变白，用手搓一搓，会搓下一层细细的白盐。南海的海水随着潮汐的起落从太平洋流过来，从全世界流过来，汇聚在曾外祖母家的海边。

十一岁那年暑假，母亲满足了我多年的愿望，带我来到她外婆家。母亲说曾外祖母想听我拉小提琴。此行多少夹杂着母亲的虚荣心，她想让我在众人面前表演。我是学校管弦乐队的首席小提琴手，开学后不久就要与学校管弦乐队代表市里到省里参加比赛。母亲一直以我为荣。我在她无数朋友的面前表演过。

我次见到我的曾外祖母，大家叫她老佛爷。她的样子离天庭饱满慈眉善目的老佛爷相差十万八千里，她像个妖怪。她瘦削干瘪，满脸皱纹，个头儿只到我耳根。如果她戴一顶黑色帽子，穿上斗篷，准是标准的巫婆。她没有驼背，九十多岁了还能两手拎起半袋米。她对我很慈爱，一见到我，两只浑浊的小眼睛突然发光。她拉我到她跟前，她左手拉着我，我暗中使劲，没能把手抽出来。她右手高高举起来摸我的头，我的头皮一阵发麻。她又顺着摸我的肩膀，摸我的手臂，后摸我的手指。天哪，她的手像粗糙的树皮，划过皮肤时隐隐约约地疼，我全身直起鸡皮疙瘩。

曾外祖母看着我笑——她像个没心没肺的孩子，我好像是她眼里心爱的玩具一样。她的笑容让我魂飞魄散。我只想快速离开她，这时，她说话了，她口齿不太清楚，我侧耳努力听，她喃喃说了很久我才听懂。她说：“灯灯，好孩子。你要好好的。你要好好的。”说完，她还不放开我的手，微笑着看我。她干枯的手有点儿凉。

这时有人过来找曾外祖母我才得以解围。我万万想不到，那是曾外祖母对我说的后一句话。这句话，在我此后人生中谷的许多黑夜里，它像一道神秘旨意，暗示我，给我的心灵带来过慰藉，“你要好好的”。

当天下午，大伙说带我去海边看落日，多年忌讳到海边的曾外祖母也叫嚷着要去。曾外祖父出海打鱼遭遇台风葬身大海后，曾外祖母曾经在海边没日没夜哭了很久，眼睛流血，视力开始模糊，看着嗷嗷待哺的六个孩子，她终于走出个人的悲伤，再也没去过海边。在海边，流传着一句话：有婆墓没有爷墓。海边的男人葬身大海的很多。像曾外祖母这样守着没有男人的家拉扯一群孩子长大的女人，也很多，而曾外祖母对曾外祖父的感情太过深厚了。大伙为了不触碰曾外祖母的痛处，在她面前很少提及到海边去。

现在，曾外祖母主动提出来，她的儿女、孙子孙女和曾孙子曾孙女们热情高涨起来，嚷嚷道：“老佛爷要跟我们出去玩咯，老佛爷要跟我们出去玩咯。”

临近黄昏，曾外祖母洗头冲凉，她把苍白稀疏的头发盘个发髻，换上一身藏青色的长衣长裤，看起来像赶赴正式会议那么隆重。我们一群人浩浩荡荡，簇拥着她出门去了。母亲建议我带上小提琴到海边给大家演奏，大伙也热情地附和母亲。我半推半就，虚荣填满了小小的心灵，便带上小提琴。

我次见到大海。它如此辽阔，啊，无边无垠，金光闪烁，它是它自己的统治者。迎着海风，我思绪纷乱。海底辽阔的世界里，有无数的虾兵蟹将，有大海的国王和女儿们，有海巫婆、海妖、海怪和数不清的神秘生物，它们有学校吗？它们举行音乐会吗？还有我的曾外祖父，以及曾外祖父的父亲他的祖父曾祖父和兄弟们，他们也在眼前的大海里吗？他们过得好吗？

夕阳悬在大海上，像玉帝的神秘印章。一叶叶帆船从印章里驶出来，驶向岸边来，归航了。

后记

接纳生活，并跨越

2009年暑假我回老家，看到表哥后天意外失聪的女儿，白皙柔弱，天真无邪，怯怯地跟我打招呼，我们聊天时她乖巧地待在她奶奶身边。两年后再见到这个小姑娘，她无法正常跟我用语言交流，听说在学校里她经常被嘲笑，所以不愿意上学了。那时的她失去了两年前的水灵活泼，不愿意跟我们多交流，低垂着眼帘待在屋里。才两年时间，花儿一样美好的孩子变得如此敏感、多思多虑，深深刺痛了我。为了给女儿治病，表哥一家想尽办法，奔波在各大医院的路途上。

网上关于我国的医疗数据显示，2014年我国医疗输液一百零四亿瓶，相当于人均每年输液八瓶，远高于国际水平三点五倍，我国因用药不善致聋儿童年均达三万。一个个数字触目惊心，我们日常中看到的聋哑人只是冰山一角，事实上，这个群体无比庞大，有的孩子先天性失聪，有的后天性失聪，由于听不见，他们的人生道路被改写。花儿一般的童年本该像千千万万个生命一样享受多姿多彩的人间，而他们的生命里只有寂静。这一群体的孩子得用多么强大的心灵才能打破这个世界带来的障碍，获得知识，获得尊重，获得平等的机会？

我想利用一个老师、一个写作者的身份，去为他们做些什么。之后的半年多时间里，我走访了医院和一家聋哑学校，采访三十多个失聪孩子的家庭，无一例外的，无论先天还是后天致聋，这些普通的家庭和孩子面对命运的抗争从未停止，哪怕倾家荡产、前路无望。在采访中，听家长和孩子们的讲述，我不禁被他们的坚强、乐观所感染，这些孩子的故事唤醒了我心灵深处所有的柔情，促使我去书写和记录。我相信，他们的故事也能给读者带去不一样的阅读体验，收获不一样的坚强和勇敢，更有面对困难和生活的力量。

孩子面对的是真实的复杂的生活，还要面对一些不确定的突如其来的变故。每个孩子在经历了生活的磨砺后才能成长，这种磨砺，有成人世界的，更多是来自孩子自身一次次与外部世界发生冲突，一次次寻求突破，一次次达成和解，从而跨入人生的另外一个阶段。因此，每一个孩子的成长史，不是童话，不是寓言，而是他个人心灵的战争史诗，有成功的喜悦，也有挫败的沮丧。一个突遭变故的孩子，从健康的身体到身体有缺陷，所要面对的，将是他无法预料无法测知的，在困境中，只有自己能听见自己的声音，只有自己感知到生命中迸发出的能量，也只有自己才是自己真正的拯救者。本书的书写，伴随主人公灯灯走出个人的小悲伤，接纳自我，重新开始融入生活的同时，作为写作者，在敲下*后一个字后，我仿佛也获得了蜕变重生。愿每一个无声世界里的孩子都能获得关注的微光，愿每一束温暖的微光都成为失聪孩子走出困境的曙光。愿我们笑着接纳自我，接纳生活，跨越岁月中所有的不平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