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狼星的亮度

后 记

云深不知处

松下问童子，言师采药去。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处。

——贾岛

刚才是几片淡白，像是离群的几只小羊羔，在追逐天空无尽的鲜嫩，那无尽的蓝幽幽的草色。

一会儿就有了大动静，棉花一车车拉过来，棉花垛一座座堆起来，仍有许多白的毛驴、白的马、白的车，驮着白的棉花，小跑着向这里集合。

一会儿，整个天空变成了洁白的棉花的街市。

山顶上的那个小屋，已被白云淹没。小屋的门窗是敞开的吗？屋子里有纺车吗？

我猜想，那屋子里一定飘进去许多白云。纺车一摇，就能纺出纯真的歌谣。

那就是仙境了。

其实，仙境就是诗境，就是物我两忘、魂天归一的意境。

人有时候需要生活在云端之中。白云擦洗着你的锅碗瓢勺，也擦洗了你的灵性。如果你在云端写作，天空和白云会提炼你的心魂，澡雪你的情操，净化你的语言。

在日常之外的高度，在人迹罕至的白云漫卷的山巅，人会被白云再造和重新分娩，并重新获得“第一次睁开眼睛看世界的第一瞥”的那种天真目光，他不仅看见了白云，也通过远眺和俯瞰，惊奇地发现了被忽略了的生命的细节和日常的意味。

而如果完全沦入日常，他不仅丧失了“白云”，也丧失了日常。

白云中的山巅与烟火里的日常，构成了生活的两极：恰如阴与阳、凡与仙、色界与净界、入世与出世，彼此互为彼岸、归途和远方。

云端出现的屋宇和人影，也使山下的人、红尘里的人，有了眺望的方向，并生起超尘拔俗的念想。

我想在云中筑一间小屋，时常去住一段，过一种彻底宁静澄明的纯心灵生活，体会古人冲淡、纯粹、虚静、高古的心境，让生活中、性情中、胸襟中多一些白云。

也让语言中多一些白云。

在喧哗与骚动的城市里仰望星空，仰望天宇中最亮的那颗星，仰望无限与永恒，世俗倦意在群星的呼吸间缕缕消散——这是务虚者的修行。在这本散文集里，我们会看到一个潜行于生活深处的人，在山路边与蚂蚁谈心，在一粒沙子的身上感知三亿年前的信息，在鸟语中听得飞翔的欢喜和悲愁，在猫咪的眼神中体会它们永不言说的秘密……如此细微、温暖，而又宏远得让人惊异。借由此，人们得以聆听与宇宙共同的心跳，得以收获成长、智慧与器量，觉知生命之“正道”。

李汉荣，著名诗人、散文家，陕西省汉中市文联副主席。作品广见于《人民文学》《诗刊》《小说月报》《散文》，被《新华文摘》《读者》《散文海外版》《散文选刊》《中学生课外阅读》《中学生写作》《中学语言教学辅导》等刊物广泛转载。著有诗集《驶向星空》《母亲》《想象李白》，散文集《与天地精神往来》《李汉荣散文选集》《河流记》《植物记》《动物记》等。计有近百篇作品入选全国中小学及大学语文教科书，其中，代表性作品《山中访友》入选全国统编语文教材六年级上册，是对中国当代语文教育产生极大影响的散文作家之一。

【一】被遗忘的情书

在一片绿叶上度过一生

清晨六点，鸡鸣

一颗牙开始摇晃

鸡蛋的回忆

对一位陌生长者的歉意

可爱的生灵

为自己燃一炷香

被遗忘的情书

一群傻瓜在菜地里

【二】在松林里

感激那棵小松树

在松林里

在山路上，与蚂蚁谈心

山野孤坟

路过菩提寺

神清气爽与词的死亡

……

在喧哗与骚动的城市里仰望星空，仰望天宇中最亮的那颗星，仰望无限与永恒，世俗倦意在群星的呼吸间缕缕消散——这是务虚者的修行。在这本散文集里，我们会看到一个潜行于生活深处的人，在山路边与蚂蚁谈心，在一粒沙子的身上感知三亿年前的信息，在鸟语中听得飞翔的欢喜和悲愁，在猫咪的眼神中体会它们永不言说的秘密……如此细微、温暖，而又宏远得让人惊异。借由此，人们得以聆听与宇宙共同的心跳，得以收获成长、智慧与器量，觉知生命之“正道”。

李汉荣，著名诗人、散文家，陕西省汉中市文联副主席。作品广见于《人民文学》《诗刊》《小说月报》《散文》，被《新华文摘》《读者》《散文海外版》《散文选刊》《中学生课外阅读》《中学生写作》《中学语言教学辅导》等刊物广泛转载。著有诗集《驶向星空》《母亲》《想象李白》，散文集《与天地精神往来》《李汉荣散文选集》《河流记》《植物记》《动物记》等。计有近百篇作品入选全国中小学及大学语文教科书，其中，代表性作品《山中访友》入选全国统编语文教材六年级上册，是对中国当代语文教育产生极大影响的散文作家之一。

在一片绿叶上度过一生

中午做饭，洗小青菜时，看见菜叶上有一粒绿点在微微移动，是的，不是一个，是一粒，一粒绿点。书虫那样大小，好像比书虫更小一些。要是我的眼睛近视再严重一点儿，我就不会看到它。看不见它，它存在也就等于不存在，那我就只管对着自来水龙头冲洗菜叶，它也就随着水流被冲进了下水道。多少弱小生灵，不都是这样消失的吗？

我看到了它，我立即关了水龙头，捧起菜叶凝视它。一粒绿点，看不清五官形貌，不知道雌雄，它很小很小，但不管怎样小，它也是生命。我同样也是生命。而生命是应该被怜惜和尊重的。

一粒绿点，和菜叶一样的绿色，这片菜叶就是它的家，它吃住都在这里，它吃喝的是什么呢？它这么小，小得令人同情，估计它一日的口粮，就是菜叶的几滴汁液吧？几滴绿汁，不够润湿我的舌尖，却是它一天的口粮，甚至就是它一生的口粮——也许，它的一生，也就几天，或者几小时吧。

大有大的难，小有小的好。上苍让它做一粒虫儿，安排给它一片绿叶，也是般配，也是慈悲。上苍对一粒虫儿，满含慈悲。

这片菜叶，是它的餐厅、卧室、禅堂和书房。

我们这些人，在世间活下去，要受尽万般苦，才渡过一世劫，这粒小小虫儿，在一片绿叶上度过单纯的一生，未必不是福气。

我捧起菜叶，赶紧下了楼，将这粒安静的虫儿，放在小区的花园里，祈愿天意怜生灵，虫儿得善终。

多年前读过《弘一大师传》，书中记载，大师生前每到一处传法讲道，落座之前，他总要把凳子和蒲团反复抖几次，才缓缓坐下，他怕坐具上有小生灵，他不忍心伤害了它们。

古人说：“欲见圣人气象，须于自己胸中洁净时观之。”

古语说得很好。我想补充一句：欲知圣人之心，须于自己胸中慈悲时观之。

此时，我心柔软而慈悲，至少在此时，我已接近圣人。

一颗牙开始摇晃

多年前就掉过一颗牙，我没有种牙，也没有镶个假牙。民间有言：金牙银牙，不如爹妈给的土牙。掉下的那颗牙，我放在抽屉里保存到现在，就像珍藏了一件自己的私人文物。

想象那颗牙吧，它替我咀嚼了多少艰辛的岁月，啃下了多少难啃的生活的细节，咬合了多少难以忍受难以下咽的日子。它不幸壮烈牺牲了，倒在了我那还属于壮年的牙床上，倒在了酸甜苦辣咸轮番交替的生活战场上。

看起来，它只是一颗骨头，一种坚硬的钙质，它其实是我们身体里无私的志士，忘我的仁者——它认真咀嚼的食物，都是献给身体这座庙宇的供品，却很少用于自己，即使那被它吸收的极有限的部分，也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让自己更好地为身体这座神庙服役。

其实，我们身体里的所有血肉，所有脏腑，所有骨头，所有元素，它们存在着运作着，却都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着一个整体——为着统摄它们的那个大的生命共同体，那个由它们共同构成的身体的庙宇——我认为从自然中走出来的生命，都是天然地自带价值观的，其实，没有彻底自私的生命，因为自然界没有自私的原子和元素，生命由原子构成，原子服役于整体，支持着整体并构造了整体。

因此，我的牙齿并不值得特别褒奖和赞美。世间所有形形色色的牙齿，都在无私地支撑着那庇护着它，也被它庇护着的身体的庙宇。

所以我舍不得，也不忍心扔掉那颗牙齿，我不能扔掉自己生命中的一部分和一段经历。

每一次将它捧在手上，就想起它咀嚼过的那些日子，禁不住就对自己，也对牙齿们说：后面，还会有坚硬的日子和艰难的生活，我的牙齿们，你们可要继续支持我、帮助我啊。

此刻，牙床上又有一颗牙齿松动了，开始了轻微的摇晃。

我想，那不是它的意志动摇了，不是对依然艰难、依然坚硬——也许永远艰难，也永远坚硬的日子，有了投降或逃跑的想法——我们的骨头和牙齿，继承了数十亿年历练的坚韧品格，不到万不得已，它绝不会倒在它忠诚坚守的岗位。

那么，我是老了吗？我的牙齿也听到我身体里深秋的消息了吗？

也许，我需要补钙了，我的骨头，我的牙齿，都需要补充点什么了。

我对生活的坚持和信仰，也需要补充点什么了。

毕竟，前面还有好长一段日子要过，需要我继续坚持和咀嚼。

哪怕再怎么难以咀嚼的生活，你也必须自己去咀嚼，别人的牙齿，是无法代劳的。

坚持吧，我亲爱的牙齿，艰辛的牙齿。

坚持吧，与我一同享受着也忍受着的牙齿。

谢谢你们，与我甘苦与共的牙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