伦理学的两个基本问题

序言1840年出版的《伦理学的两个基本问题》包括两篇应征论文，“论意欲的自由”获得了挪威科学院的褒奖。“论道德的基础”是丹麦科学院收到的投稿。叔本华结集出版时，在两篇论文的扉页上分别特意标明“获得挪威科学院褒奖”和“未获丹麦科学院褒奖”。叔本华成名后，他拒绝了多个科学院(包括柏林皇家科学院)要接纳他为院士的请求，但唯独欣然接受并成为挪威科学院院士，并在这本书的封面上印上“皇家挪威科学院院士叔本华”，以奖励该科学院的正确判断力。

这两篇论文讨论的是“伦理学的两个基本问题”，事实上也是《作为意欲和表象的世界》第2卷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叔本华在《作为意欲和表象的世界》第2卷第47章这样说：

在本著作里，有关伦理学的论述留下了巨大的空缺，因为我在以《伦理学的两个基本问题》为书名出版的两篇应征论文中已经讨论了狭隘意义上的道德学。(……)因此，我现在只需在此增补一些零散的思考，而这些零散的思考是不宜在上述两篇论文中出现的，因为那两篇论文的大体内容是由科学院预先规定的；那些需要有更高一级的审视角度(与所有人共有的角度相比)的思考，就更不宜放在那两篇论文里，但我在那两篇论文中被迫采用的就是所有人所共有的角度。

“论意欲的自由”要回答的是由皇家挪威科学院提出的，“能否通过人的自我意识以显示和证明：人的意欲(意志、意愿)是自由的”问题。

人到底是不是自由地意欲(意愿)做出这样或者那样的行为？根据叔本华的分析，“自由”在这里的意思是“与必然性没有任何关联”“不依赖于任何原因”(节)的。人们通常把意欲的自由错误地理解为“我可以做我意欲(意愿)做的事情”。面对这样的问题，不少人不经思考就肯定地回答这一简单的问题；甚至经过一番思考以后，人们也不会得出别的答案。人们进而会认为“这些关于意欲是否自由的辩论……说到底不过是瞎扯而已”。其实，这一问题所要探究的是：我们人作为大自然的一部分，是否与大自然的其他存在物一样，也遵循大自然存在物的变化和活动所必然遵循的因果律？抑或在大自然的众多存在物当中，人作为大自然存在物系列中的是否是唯独的例外，唯独可以不受大自然的因果律的限制，唯独可以毋需原因就“自由”地产生意欲及其随后的行为结果？或者虽然具备了充足的原因，在大自然的其他存在物那里必然引发或者造成结果，但唯独在人的身上，就算具备了充足原因(动因)，也可以无法引发结果？确实，我们很多人都知道所有那些无机物、植物都不会有什么“自由”；就算是动物，其实也受制于本性和它们眼前所见之物，并没有“自由”可言。至于人是否有意欲的自由，绝大部分人都会认为人当然是拥有这样的自由的。但这样的看法到底意味着什么，绝大部分人其实是不甚了了的。

正因为“所有现实外在世界之物所涉及的变化都服从因果律”，人当然也不例外。在这篇论文中，叔本华把人视为大自然的一部分，而大自然的无机物、植物、动物和人，各自以相应的方式遵循着无一例外的因果律，就像中国古人所说的，天人合一，人不是大自然的例外。所以，叔本华关于此有奖征文问题的回答是否定的，我们的行为并不是自由的结果。在该论文附加部分，叔本华得出的更进一步的结论是：一个人在现象中的存在和本质已是自由的结果；一旦进入了现象存在，这一体性的东西，“现在只是在展现与时间、空间和因果律相联的认知能力时，才表现出多种多样的行为”；现在的一切行为都严格和必然地遵循因果律，在这行为里面是寻找不到自由的。叔本华又是信赖我们的意识和事实经验的，他指出伴随着我们的行为的那种“随意性、自发性和原初性的意识”是我们意识中的事实，也正由于这意识，我们才认为这些行为就是我们的行为；这意识并没有欺骗我们，“但其真正的内涵却远远超出行为之外，是从更高之处开始的，因为我们的存在和本质本身——我们必然做出的所有行为(在动因出现的情况下)都由此而出——事实上也是包括在那里面的。在这一意义上，伴随着我们的行为的那种对随意性、自发性和原初性的意识，以及那种负有责任的感觉，可以比之于这样的指示器：它指示的是更远距离的东西，而不是处于同一方向、距离更近、指示器似乎指示的那些东西”。由于这些内容已超出该论文的问题，所涉及的也已不是现实经验的范围，所以，一向脚踏经验实地的叔本华只是比喻性地给出了那意味深长的神秘观点而已。

“论道德的基础”要回答的是丹麦皇家科学院提出的问题，“要在哪里寻找那道德哲学的源头和基础？是要在对那直接意识中的道德观念的解释中寻找，抑或在其他认知根据中才可找到”。按照叔本华的理解，这个问题是道德学的认知根据。因此，“科学院提出了以下任务：把道德的源头，亦即起源、基础找出来”。

这一问题和任务相当的重要，也是关于道德的学科——伦理学——的本来目标。叔本华说：“我认为伦理学的目标就是从道德的角度，说明和解释那些人与人之间差异极大的行为方式，找出其终的根源。”(顺便一说，这也解释了为何叔本华把此书的两个问题命名为“伦理学的两个基本问题”。)叔本华认为现有的伦理学的基础理论已无法经得起推敲，甚至“腐烂和脆裂”，但促使人们做出道德行为的根据还是存在的——虽然在这世界，非义和恶毒几乎就是常态。也正因为这一点，皇家科学院提出了这一含义深刻的有奖问题：那所见的一些道德行为的根源到底是什么？

叔本华在给出自己对这一问题的回答并阐明伦理学的基础之前，在论文的前半部分专门对康德的伦理学作了详尽的批判。他详细地分析和证明了“康德的实践理性的命令或者挂着没那么光彩华丽、但更滑头和更流行名衔的‘道德律’，是完全不合理的，是没有根据的和只是虚构出来的看法”，“康德的伦理学缺乏一个扎实的基础”。康德在分析人的认知的时候，把其中先验的成分(先验的认知形式、时间、空间和因果律)与后验的(实践经验的)成分分开，并因而取得辉煌的成就和作出了极大的贡献，所以，就像一个医生成功应用了一种药物后，从此对几乎每一种疾病都用上这一药物——同样，康德在探究伦理学的基础时，也试图用这一方法和区分。这样，“伦理学据称也就由某一纯粹的，亦即先验可知的部分和某一实践经验的部分所组成”。但康德并不接受后验的部分作为伦理学的基础，只是找出、分开和展示前一部分(先验的部分)。因此，道德学的基础成了“一门纯粹先验的科学”。

经过叔本华的分析，康德那的原则原来只是建基于自我、利己之上；还有那从原则派生出来的、经人们交口传颂的诸如“人以及每一理性的存在物，都是作为目的本身而存在”等命题，其实是一个自相矛盾的说法。甚至对于何以评估一个行为的道德价值，康德也与叔本华迥异。康德认为，一个行为的道德价值据称完全不在于发生行为的目的，而在于那人所遵循的规条；叔本华则持相反的意见，唯有行为的目的，才决定了一桩行为具有道德价值抑或不具有道德价值。

在理据、方法方面，叔本华与康德也是恰恰相反的，叔本华认为除了循经验的途径找到伦理道德的基础，再没有其他途径。真实、实在的同情心才是真正的道德的推动力、道德的终原因，对此的认识就成了道德的基础——虽然同情心的生发是极为神秘的；而表达得至为简单和纯粹的命题：“不要伤害任何人，而要尽你所能地帮助所有人”，是且永远是道德学真正纯粹的内涵，由前半句生发了公正，后半句生发了仁爱，这是两大首要的美德。

本译本根据莱比锡Insel出版社的《叔本华著作全集》5卷本(威廉·恩斯特大公版本，1920)第3卷翻译。其中拉丁文、希腊文、法文、意大利文等引语，都没有附上相应的德文译文(英文除外)；译者直接翻译了法文和英文引文；其他语言的引文则根据法兰克福苏尔坎普袖珍书《叔本华全集》(1998年第5版)第3卷中所附的德文译文翻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