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扇（四大名剧彩色插图本）

试一〔１〕先声〔２〕康熙甲子八月

【蝶恋花】（副末〔３〕毡巾、道袍、白须上）古董先生〔４〕谁似我?非玉非铜，满面包浆〔５〕裹。剩魄残魂无伴伙，时人指笑何须躲。旧恨填胸一笔抹〔６〕，遇酒逢歌，随处留皆可。子孝臣忠万事妥，休思更吃人参果〔７〕。

日丽唐虞世〔８〕，花开甲子年〔９〕；山中无寇盗，地上总神仙。老夫原是南京太常寺一个赞礼〔１０〕，爵位不尊，姓名可隐。喜无祸无灾，活了九十七岁，阅历多少兴亡，又到上元甲子〔１１〕。尧舜临轩〔１２〕，禹皋〔１３〕在位；处处四民安乐，年年五谷丰登〔１４〕。今乃康熙二十三年，见了祥瑞一十二种。（内问介〔１５〕）请问那几种祥瑞?（屈指介）河出图〔１６〕，洛出书〔１７〕，景星明〔１８〕，庆云现〔１９〕，甘露降〔２０〕，膏雨零〔２１〕，凤凰集〔２２〕，麒麟游，荚〔２３〕发，芝草〔２４〕生，海无波〔２５〕，黄河清〔２６〕。件件俱全，岂不可贺!老夫欣逢盛世，到处遨游。昨在太平园中，看一本新出传奇，名为《桃花扇》，就是明朝末年南京近事。借离合之情，写兴亡之感，实事实人，有凭有据。老夫不但耳闻，皆曾眼见。更可喜把老夫衰态，也拉上了排场，做了一个副末脚色；惹的俺哭一回，笑一回，怒一回，骂一回。那满座宾客，怎晓得我老夫就是戏中之人!（内）请问这本好戏，是何人著作?（答）列位不知，从来填词名家，不著姓氏〔２７〕。但看他有褒有贬，作春秋必赖〔２８〕；可咏可歌，正雅颂岂无庭训〔２９〕!（内）这等说来，一定是云亭山人了。（答）你道是那个来?（内）今日冠裳雅会〔３０〕，就要演这本传奇。你老既系旧人，又且听过新曲，何不把传奇始末，预先铺叙一番，大家洗耳?（答）有张道士〔３１〕的《满庭芳》词，歌来请教罢：

【满庭芳】〔３２〕公子侯生，秣陵〔３３〕侨寓，恰偕南国佳人；谗言暗害，鸾凤一宵分。又值天翻地覆，据江淮藩镇纷纭。立昏主，征歌选舞，党祸起奸臣。良缘难再续，楼头激烈，狱底沉沦。却赖苏翁柳老，解救殷勤。半夜君逃相走，望烟波谁吊忠魂?桃花扇、斋坛揉碎，我与指迷津。

（内）妙，妙，只是曲调铿锵，一时不能领会，还求总括数句。（答）待我说来：

奸马阮中外伏长剑〔３４〕，巧柳苏往来牵密线；

侯公子断除花月缘，张道士归结兴亡案。

道犹未了，那公子早已登场，列位请看。

注释

〔１〕——传奇演唱的一个段落，相当于现代戏剧里的一场。

〔２〕先声——我国南戏在演唱整本故事之前，照例由副末先登场对全本戏的故事内容作概括性的介绍，也附带说明作者的创作意图，这叫作“副末开场”或“家门终始”。《桃花扇》里的《先声》跟别的传奇里的“副末开场”或“家门终始”有同样的作用。

〔３〕副末——戏曲中的角色名，一般扮剧中次要的年纪稍大的男子。

〔４〕古董先生——古董本是古代留传下来的文物，这里比喻年纪大而不合时宜的人物。

〔５〕包浆——是玩赏古董的术语。金玉等古物经人手长久摩挲，润泽而有光彩，叫包浆。《儒林外史》第十一回：“你看这（炉）上面包浆，好颜色!”可参考。

〔６〕一笔抹——一笔勾销之意。

〔７〕人参果——传说中的仙果。相传它三千年一开花，三千年一结果，再三千年才得熟，人吃一个，就会长生不老。“休思更吃人参果”是说不敢有更高的奢望。

〔８〕唐虞世——即唐尧和虞舜的时代，是中国古代传说里的理想时代。

〔９〕甲子年——甲子是我国古代一种数词，以十干（甲、乙、丙、丁、戊、己、庚、辛、壬、癸）和十二支（子、丑、寅、卯、辰、巳、午、未、申、酉、戌、亥）顺次配合，六十次为一周，来计算年代。这里的甲子年是指康熙二十三年，即公元一六八四年。

〔１０〕太常寺一个赞礼——太常寺，管理宗庙礼仪的机关。赞礼，官名，是祭祀时司仪的人。

〔１１〕上元甲子——我国古代的术数家以一百八十年算作一周，其中分作上、中、下三元。上元甲子即是一百八十周年里的个甲子。这里即指康熙二十三年。

〔１２〕临轩——过去皇帝不在正殿而在殿前平台设朝叫做临轩。

〔１３〕禹皋——禹即夏禹，尧舜时洪水到处泛滥，夏禹疏通九河，治退洪水。皋即皋陶，是虞舜时有名的狱官。

〔１４〕五谷丰登——五谷即稻、黍、稷、麦、菽，通常用以称一般农作物。丰登即丰收。

〔１５〕内问介——戏曲里凡演员的动作、表情，称作介（在杂剧里称作科）。内，指后台不出场的人物。

〔１６〕河出图——传说伏羲氏做皇帝时，有龙马驮着一张图从黄河出来，伏羲氏根据它画成八卦。

〔１７〕洛出书——传说夏禹治水时，在洛水发现一个理龟，背上有许多文字，夏禹因根据它写成“九畴”一书。

〔１８〕景星明——景星又称德星，传说它只有在政治清明的朝代才出现。

〔１９〕庆云现——庆云也称景云，传说它只有在天下太平时才出现。

〔２０〕甘露降——过去传说天降甘露，天下就会太平。

〔２１〕膏雨零——膏雨即甘霖，是久旱以后下的雨水。零是下降之意。

〔２２〕“凤凰集”二句——古时称凤凰作瑞鸟，麒麟作瑞兽，传说只有圣人在世时，它们才会出现。

〔２３〕（ｍíｎɡ）荚——相传是尧时的一种草，它每月从初一至十五每日结一实，共得十五个果实；从十六至月尾每日落一实，落完为止。

〔２４〕芝草——又名灵芝，古时把它当作瑞草。

〔２５〕海无波——过去把海不扬波当作一种祥瑞。传说周成王时有越裳氏来朝，看见中国四海有三年不兴波浪，以为中国出了圣人。

〔２６〕黄河清——黄河的水本来是浑浊的，古时将黄河清当作太平祥瑞。

〔２７〕填词名家不著姓名——词有一定的格式，作词时必须按照词调的声律填入字句，使字句的平、仄与词调的音律相合，这叫做填词。我国宋元以来由于正统派文人对戏曲的轻视，一般作家在发表戏曲作品时，往往不署真姓名。

〔２８〕作春秋必赖——《春秋》是鲁国的一部编年史书，相传是孔子编的。孔尚任是孔子的第六十四代孙，他的《桃花扇》又是反映南明政治的历史戏，因此说：“作春秋必赖”。

〔２９〕正雅颂岂无庭训——《诗经》分为风、雅、颂三个部分。雅是正的意思，周人称正声作雅乐，颂是用于祭祀的乐歌。这里的雅颂即比喻戏曲。庭训是父亲对儿子的教训。《论语》记孔子在家时曾教他的儿子伯鱼读《诗经》，“正雅颂岂无庭训”，就是根据这故事说的。

〔３０〕冠裳雅会——指士大夫的集会。

〔３１〕张道士——指剧中人物张薇，他的事迹见闰二十注〔３〕。

〔３２〕满庭芳——这首词概括了《桃花扇》传奇的全部情节，这是当时传奇的体例，可参看“先声”条注文。词中所写的情节都见下面四十多戏文，这里不一一加注。

〔３３〕秣（ｍò）陵——即今南京。

〔３４〕奸马阮中外伏长剑——意说马士英、阮大铖内外互相勾结，暗中施行奸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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