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极限的增长

赌局的另一方是斯坦福大学的生态学家保罗·埃利希。在设立赌局的1980年，44岁的他已经出版了13本专著，著名的当属1968年出版的《人口大爆炸》（The Population Bomb）。他的观点如下:

1. 自然资源是有限的，总有一天将被消耗尽。2．环境污染越来越严重，生态环境正在逐步恶化。

3．人类是消耗资源、污染环境的罪魁祸首，人口增长正威胁着地球以及人类自身。

保罗·埃利希不但无数次向公众表达他的这些观点，与此同时还绘声绘色地描绘了人类未来的悲惨图景:

“到2000年，英国将成为一个贫困的岛屿，七千万贫病交加的人将在岛上苟延残喘。”

“到1980年，印度将无法养活2亿人。”

“为全人类提供食物的时代终将结束……数亿人将被饿死……没有什么能够阻止世界人口死亡率的大幅上升。”

赌局双方都认同供需关系可以影响资源的市场价格这一基本经济学原理。他们选择了五种金属：铜、铬、镍、锡和钨作为资源的代表。双方在每种金属上下注200美元，约定赌约以十年为期。十年之后，如果这五种金属的市场价格上升，那么西蒙赌输，将支付给埃利希价差；如果市场价格下降，那么埃利希失败，将支付给西蒙价差。

这个赌约的胜负结局我们现在都已经知道了。在兑现的时间节点1990年9月，不但这五种金属的总价下降了，而且每一种金属的单价也都下降了。

这个赌约在设立之初就万众瞩目，其影响甚至已经远远超出学术界。二人所打赌的话题不仅仅关乎双方的学术观点，更关乎人类这个整体的未来，它将昭示人类的前途究竟是像保罗·埃利希所描绘的那样将陷入绝望之境，还是像朱利安·西蒙所深信的那样将走向美好未来。

到了1990年9月，双方并没有在媒体上公开宣布结果，而媒体也没有进行大规模的追踪报道。输掉这场赌局的埃利希教授也只是邮寄了一张500美元的支票给西蒙，两人至死没有再见面。

这个赌局的后续也很有意思:“我（西蒙）顺理成章地提出再赌一次，并加大了赌注，但埃利希方并没有接受这个邀约。”

在本书中，西蒙针对以保罗·埃利希为代表的悲观主义者关于资源短缺、环境恶化、人口爆炸等观点，结合自己多年的研究，并佐以大量详细的报告、图表和数据，对其进行一一反驳。

首先，西蒙通过廓清“资源”的定义以及“有限”的概念，重点讨论了资源预测的理论基础，从而解释了悲观主义者所犯错误的根源。

从“世纪之赌”双方参与者的学术背景中，我们也能探究到他们使用不同预测方法的偏好。

西蒙是一位经济学家，他在本书中采用的预测方法就是经济学方法。我们知道，经济学是一门社会科学，它与其他科学一样，由理论与事实构成。理论部分可以帮助人们理解真实世界，并对真实世界作出正确的预测，而事实部分可能支持理论，也可能推翻理论。在经济学中，市场的关键特征就是价格，价格反映了供需矛盾的均衡水平及商品的获取成本，又反过来决定了商品和资源的配置。西蒙在本书中使用的经济学方法就是考察过去历史上各种资源的价格水平以及由此形成的价格趋势，然后观察这种趋势与理论是否一致（在各种原材料的供应历史上，其价格与理论是一致的，即价格趋势一直在降低，资源的获取成本也一直在降低）。为了支撑自己的这一观点，西蒙搜集了大量的历史资料，不厌其烦地罗列出各种资源的历史价格趋势，并配合简明图表，在技术层面详细展示了不同的价格衡量方法，比如相对于工资水平的价格衡量法、相对于消费者价格指数的衡量法、成本比例法，等等。不仅如此，西蒙还考虑到过去的趋势能否在未来继续保持这一预测的根本逻辑基础。“现在的问题是，如何能够断定历史趋势是进行预测的有力依据……也就是说，能够预期过去所具备的条件会持续到将来，只有在这种情况下，根据过去的情况进行的预测才是令人信服的。”西蒙以矿产资源为例进行了分析:在价格趋势中，重要的因素是: （1）从富矿变为贫矿的速度，也就是说枯竭的速度；（2）技术的发展速度是否足以弥补富矿枯竭的速度并有余量。

西蒙使用经济预测法的逻辑是：无论是从经验上还是理论上来看，一方面新技术的发展速度在不断加快；另一方面矿产资源从富矿变为贫矿的速度也是有一个过程的，所以要考虑的是新技术发展的速度与满足人类需求的各种资源枯竭速度合成后的总体趋势。这种趋势可以用开采成本或者获取成本（包括开采、提炼、运输等成本）来衡量。而获取成本也将被包含在市场价格中，所以只要考察价格趋势，就能窥探到预测未来的各项基础因素的趋势是否发生了变化。

生态学家保罗·埃利希则采用的是技术预测法。该预测法的逻辑是:地球的物理体积是一定的，那么蕴含其间的某种矿藏的总量也是一定的，现在使用了多少资源，留待将来使用的矿藏就会少多少。这就相当于把自然资源看作仓库里的货物，运走一点就会少一点，这种逻辑显然没有考虑到资源的特殊性，但在大众眼里却十分具有说服力。

西蒙对技术预测法的不合理之处进行了驳斥，并指出其的不合理之处就是，要想测量某种资源在地球上的储量是根本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即使是在大体上预估也不可能。因为储量不过是目前可被利用的资源中的一小部分，而当前可利用的资源又是整个自然界中未来可被利用资源这个动态体系中的极小一部分，随着科技的发展，这个动态体系将会无限延伸。为此，西蒙逐项分析了原材料、粮食、耕地、水、森林、湿地、石油以及能源等资源，证明它们在任何意义上都不是有限或稀缺的，同时指出，以历史趋势进行严格外推的经济学方法才是科学的预测方法。他提出，人类的科技进步与创新是无限的，可满足人类需求的自然资源也是无限的。

其次，西蒙又对悲观主义者所谓的末日论观点进行了驳斥。

加勒特·哈丁和保罗·埃利希等人认为，随着现代经济的发展，人类的生存环境远不如几十年前乃至几百年前适宜，环境污染日益加剧，生态遭到严重破坏，长此以往，全球生态环境将被完全摧毁。这一观点正通过学校教育系统发挥着巨大的影响力。埃利希甚至还指出，污染和生态退化的罪魁祸首就是人类的经济活动，以及人类自身。

关于环境污染问题，西蒙首先将污染物分成影响人类健康的污染物和与美学相关的污染物两类，并集中讨论了前者在历史上的变化趋势。为了进一步科学合理地评估与人类健康相关的污染物的整体趋势，西蒙提出了平均预期寿命这一科学的指标。他在详细搜集了相关的历史数据后发现，平均预期寿命的历史数据给出的证据并不支持污染增加的观点,而是支持相反的观点。

在用科学指标和历史数据进行总体衡量后，西蒙又分别详述了污染的趋势和生态的变化趋势，并得出结论:在历史上的某些时间段，环境污染确实严重，但其长期的总体趋势是逐步好转的。

关于生态环境，西蒙指出，近年来不断见诸报端的是，某种已经被认为灭绝的物种因为环境生态改善又重新回到人们的视野；关于臭氧空洞的具体影响，各方还在争论不休，并没有找到支持某一方观点的坚实证据；而关于全球变暖则更像是一个冷幽默。

他不否认问题的存在，但他认为这些问题只是人类历史发展过程中的正常现象，现有的历史数据都表明，环境问题正在持续改善，污染水平在降低，生态也在逐步好转。他反对狭隘地认为污染和恶化是环境变化的长远趋势、人类未来一片灰暗的观点，更反对借此认为人类是污染的根源，否认人类的福利是考虑环境问题或生态问题的根本出发点和终归宿这一重要的前提。他认为清洁的环境、安全的生态被证明可视为一种特殊的商品，其供给若要长期增长，也就是环境若要更清洁，生态若要更健康，其背后的原理与本书前几章讨论过的矿物、农田、森林等资源背后的原理相同。环境污染和生态问题也可通过经济学的方法加以解决，比如污染的排放权交易（这个观点现在已经被很多国家采用为公共政策），等等。欧洲国家的发展历史也证实了这一理论:大力发展经济和增加收入会减少污染；经济发达和城市化水平提高会降低全球大部分地区的人口密度，使人类对生态的影响大幅降低，社会也更有能力去清理以前产生的污染。发展过程中出现的问题，要以发展的眼光去看待，更要在发展中寻求解决办法。正如他在书中所说:“我们必须牢记，创造一种没有任何风险的文明是不可能的，我们所能做的好办法就是保持警惕和谨慎，夸张的警告可能会适得其反，并且很危险。”

再次，西蒙对悲观主义者所持的“人类是万恶之源”的观点表示强烈反对。著名的英国人口学家和经济学家马尔萨斯在他颇负盛名的《人口论》（An Essay on the Principle of Population）版中指出，世界人口以几何级数增加，而生活资料却只能以算术级数增加，人口增长总是呈现出超过生活资料承载能力的倾向，这种倾向只能依靠战争、饥荒和疾病来控制。保罗·埃利希预测:“人口炸弹终会爆炸，并且很可能出现在如今大多数人的有生之年。”他甚至和志同道合者一起高呼“治愈地球”，声称人类是一切污染的源头，是一切破坏的根源，只有限制人口增长，甚至进一步努力减少地球上的人口数量，地球才能被治愈。这些悲观主义者俨然已经进化成了自恨者，视人类自身为万恶之源。

西蒙通过长期的统计以及大量的数据收集，直击马尔萨斯人口理论的支柱:历史数据表明的事实与马尔萨斯的预测相反，持续的几何级数增长并非人口增长的历史特征。他指出，人类的生育行为自始都是一种综合了人口死亡率（婴儿死亡率和平均预期寿命）以及家庭收入模型的理性选择，同时也受当时当地的政治经济和文化力量的影响。他进一步辩论道，当今社会的人口并不是太多，历史上每一次人口的大爆发都是人类能力增长的证明，是人类文明摆脱自然束缚的一次阶段性胜利。人类的发展呼唤更多的人口（这种观点在提出之时可能被大众嗤之以鼻，但是时至今日已经不断应验了）。

在人口与资源的关系上，悲观主义者的看法是一脉相承的:资源既然是有限的，而人类又将以几何级数增长，那么人越多，每个人占有的资源就会越少，按照这个逻辑推论下去，贫穷将是不可避免的，社会动乱、文明崩溃也是顺理成章之事。对此，西蒙通过分析人一生不同阶段所需的成本以及能产生的收益，驳斥了人类是单纯的资源消耗者的观点，并通过探讨人口规模与经济发展之间的关系，驳斥了人口增长导致贫穷等社会问题的错误理论。他还通过讨论人口规模与科技和生产力的关系，驳斥了人类将耗尽资源、污染环境、破坏生态的谬论。后，他得出结论:人口规模越大，资本利用率越高，基础设施（交通、通讯等）成本越低、使用效率越高，经济越发达，越能促进科技发明和知识创造。一个经济发达、社会富裕、科技兴盛的社会，更有能力去解决发展过程中产生的污染，保护生态环境，去寻找更多满足人类需求的资源。而这些问题被解决之后，相比问题没有出现之前，人类的整体福利将出现质的飞跃。

为什么人口大幅度地增加，整个地球却变得更加宜居而非陷人全面的资源枯竭?对此，西蒙借鉴了哈耶克提出的一种分析方法，创造性地提出了两大理论——进化理论和诱导创新理论:

进化理论指的是人类的文化和社会行为模式使得人类已经进化为创造者和问题的解决者；诱导创新理论指的是人类在新问题刚出现时，境况会出现暂时下降，但在人类火力全开、集中聪明才智努力创新并解决问题之后，人类的物质和精神境界都将比问题没有出现之前得到大幅提升，人类文明呈现出螺旋上升的轨迹。简而言之，就是问题诱导创新，从而推动社会发展。人生来就是解决问题的，提升世界发展速度的主要动力是人类的知识储备，而的障碍则是想象力的缺乏。全人类所拥有的重要的资源就是人类本身——他们用智慧、知识和技能使自己受益，并惠及全人类。

当然，我们把西蒙的这本巨著完整地呈现给读者的同时，也提醒读者朋友辩证地看待资源增长问题。虽然在乐观主义者与悲观主义者的长期论战中，以西蒙为代表的乐观主义者往往占了上风，但是西蒙在本书中的一些观点，仍有待商榷。比如:

一、在生育问题上，片面地将个人和家庭的理性与社会的理性相混淆；二、在人口控制问题上，地认为，控制人口增长、保护动物就是重动物轻人类；三、过分夸大人类的创新能力而忽视了人类自身的消耗，因此而认定人越多越好更是有失偏颇；四、用人口密度大的好处来论证人口数量多的好处并非科学；五、高估了人类通过开发资源来解决人口压力的能力，等等。

总之，在面对资源增长问题时，兼听则明，偏信则暗，我们应正视问题的存在，用发展的眼光来解决问题。乐观主义者的观点固然鼓舞人心，但悲观主义者提出的问题也值得深思，唯有辩证地看待不同的观点，才能审时度势，未雨绸缪。

李园

2019年8月于西安

《没有极限的增长》中的乐观主义思想可以追溯到先贤，政治经济学家威廉﹒配第、亚当·斯密和弗里德里希·恩格斯﹔科幻作家儒勒·凡尔纳和H.G.威尔斯，以及现代经济学家西蒙·库兹涅茨、哈罗德·J.巴奈特、钱德勒·莫尔斯等人的作品之中。

从这本书中，读者可以清晰地得到以下观点：（1）从长期的经济趋势分析，所有物质资源的价格都会降低，且数量越发充沛。（2）每个人都是“理性人”，他（她）的工作都在为人类的进步提出贡献。（2）对于萨摩亚人，18世纪瑞典的农民以及20世纪的西西里人而言，婚姻、生育和性都是谨慎的“投资”行为。（3）个体的道德水平与贫富无关。（4）这个世界的问题并不是人口太多，而是保障人类自由发展的权利……

朱利安·L.西蒙（1932—1998年)，卡托研究所高级研究员，马里兰大学教授，经济学家。他对经济学的贡献主要在对人口变化的经济效应研究。其著作《没有极限的增长》是对马尔萨斯《人口论》从技术和伦理角度的精准批判。

译者语 / 1

推荐语 / 9

前言 / 11

版的致谢 / 20

第二版的致谢 / 22

导读 人口和资源的真正问题是什么？

本书概要 / 3

数字、作家和可信度 / 7

政治经济学所承担的角色 / 9

论战的状态 / 9

一个基于历史的附注 / 15

部分 走向资源的美好未来

1 关于原材料短缺的惊人理论 / 20

生铜与牙医学 ………………………………………………… 21

我们所说的“稀缺性”到底是指什么？ …………………… 22

预测稀缺性和成本的方法是什么？ …………………… 24

未来会与过去割裂吗？ ……………………………………… 27

一项让世界末日论者用金钱证明自己观点的挑战 ………… 31

总结 …………………………………………………………… 34

附注1 自然资源的“真实”成本（价格） ……………… 35

附注2 终极短缺 …………………………………………… 37

2 为什么资源的技术预测法经常出错？ / 38

技术预测的本质： 解释悖论 ……………………………… 38

技术预测的难点 ……………………………………………… 41

技术预测之间的巨大差异 …………………………………… 45

总结 …………………………………………………………… 48

附注 对投资者说的话 ……………………………………… 50

3 自然资源的供应，尤其是能源——真的是无限的吗？是的！/ 51

自然资源稀缺性理论 ………………………………………… 54

资源即服务 …………………………………………………… 58

自然资源是有限的吗？ ……………………………………… 59

总结 ……&helli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