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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舒飞廉
出版社上海文艺出版社
ISBN9787532179350
出版时间2021-09
装帧平装
开本16开
定价65元
货号29317434
上书时间2024-10-20
赵文韶误入洞庭强盗窝,修成旷世武功踏入江湖;袁安告别桃花源,重返刀光剑影的绿林;大别山中,张竖与黑驴一道,得到关乎社稷的屠龙刀;云梦县的八名工匠,在司马飞廉的指导下,修筑全新的龙宫;葛晴徘徊在琉璃迷宫般的崇宁雪隧,不知如何探访旧雨与故剑;惠能师太在君山岛,与木兰花妖一道,屏心静气地等候她们三生石上的恋人……
离别与重逢,侠情与爱情,血与泪,生与死,欢乐与悲伤。大宋的晴天丽日,华夏的江湖庙堂,需要侠客们游历体验,从而领悟天命,做出抉择。
九篇故事、二十余年的创作生涯,舒飞廉继承平江不肖生、王度庐、还珠楼主、古龙、王小波以来的武侠传统,超拔雅俗,兼采中西,小说里有奇丽的世界、蓬勃的侠气、玄妙的幻想、深幽的哲思、滂沛的文字。作者曾以另一笔名“木剑客”,主持《今古传奇•武侠版》杂志,开辟新武侠时代。
舒飞廉,原名郑保纯,另有笔名 “木剑客”等。曾任《今古传奇•武侠版》杂志主编,现为华中师范大学文学院副教授。出版有《飞廉的村庄》《射雕的秘密》《草木一村》《草木一集》《绿林记》《万花六记》《云梦出草记》《芳菲已满襟》等论著与作品。
赵文韶误入洞庭强盗窝,修成旷世武功踏入江湖;袁安告别桃花源,重返刀光剑影的绿林;大别山中,张竖与黑驴一道,得到关乎社稷的屠龙刀;云梦县的八名工匠,在司马飞廉的指导下,修筑全新的龙宫;葛晴徘徊在琉璃迷宫般的崇宁雪隧,不知如何探访旧雨与故剑;惠能师太在君山岛,与木兰花妖一道,屏心静气地等候她们三生石上的恋人……
离别与重逢,侠情与爱情,血与泪,生与死,欢乐与悲伤。大宋的晴天丽日,华夏的江湖庙堂,需要侠客们游历体验,从而领悟天命,做出抉择。
九篇故事、二十余年的创作生涯,舒飞廉继承平江不肖生、王度庐、还珠楼主、古龙、王小波以来的武侠传统,超拔雅俗,兼采中西,小说里有奇丽的世界、蓬勃的侠气、玄妙的幻想、深幽的哲思、滂沛的文字。作者曾以另一笔名“木剑客”,主持《今古传奇•武侠版》杂志,开辟新武侠时代。
舒飞廉,原名郑保纯,另有笔名 “木剑客”等。曾任《今古传奇•武侠版》杂志主编,现为华中师范大学文学院副教授。出版有《飞廉的村庄》《射雕的秘密》《草木一村》《草木一集》《绿林记》《万花六记》《云梦出草记》《芳菲已满襟》等论著与作品。
《木兰记》
乍阴乍晴的四月天,将洞庭湖中君山岛,放在缠绵细雨与千千艳阳里辗转,由腊梅到玉兰,由桃李到红杏,由山茶到桐花,后归入月季、玫瑰、蔷薇、牡丹、芍药。东南风吹,阳春如梦,当此际,花事之繁盛,可谓艳绝天下。
所以清晨薄雾的天气,当君山岛消逝在白霭之中,早上起来行船捕鱼的渔人,就可以依靠晨风里吹送的香味,来认取岛屿。人们就会讲:“无色庵里的慧能师太,今年又种得好花园,这些花瓣落下来,她逐一去提取香水,制出干花,不知又能赚得多少银子呢,这样的营生,也只有师太这样又有闲又有力的长大尼姑,才做得出来。别的人想发这个财,也是指着骆驼说马肿,学得来吗?”
这个眼红也罢了。还有人想趁着风和日丽,登陆君山岛,去赏花弄酒,胡天胡帝。岳阳府里的秀才们,从来都觉得,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岳阳府内,洞庭湖上,都是他们风魔弄酸的地盘,这天下花圃,在他们的地盘上吐绽芳华,轮不到他们去挥醉拳,望野眼,真真是岂有此理。又听说那慧能师太,三十出头,风韵犹存,知书达理,禅理精深,更是心痒难熬,好像有几百只螃蟹跑到他们的心头搔抓。为将这些螃蟹揪出来,他们决心结成一个百花社,以林举人做班头,以杨李二贡生做殿军,百十来个秀才,分乘三四艘花船,三月十五,去君山岛上,寻花觅朵,将那慧能师太扯出来排排坐,喝花酒。
一行人春衫薄薄,摇摇摆摆,踏上君山岛十里锦幛,还未及他们取卤菜,弄猪脚,布碗筷,倒谷酒,将笔墨纸砚就着那青草地铺开来大倒酸醋,一阵野蜂塞天盖地飞来,将习习谷风变作翻云覆雨,那些个油头粉面的秀才,只好大袖遮脸,望风而逃,只恨爹妈给出的两条腿太少。林杨李三人正要往无色庵去请师太,也只好前军改作后军,一路狂退,一边感叹野蜂飞舞,佳人难逢。
野蜂将秀才们弄得又麻又痒,令他们不禁回想起由课外书《金庸全集》里看到的绝情谷的玉女蜂,难道这慧能师太,也在君山岛上布起了蜂阵?回到岳阳城里,急忙去寻满城的奶妈挤出人乳来解蜂毒,却发现,麻痒可消,但是肿胀难除,俊生生的好秀才,变作麻面郎,可恼可恼,来年府试举人,又遇到一个偏偏以貌取人的宗师来取士,一看这些麻秀才,心内不爽,朱笔一抹,一个不收。这些成了遗贤的好秀才,成为岳阳县中的“麻脸一代”,有妓院的娘儿们,将他们径直叫做麻袋。这些麻袋固然是孤愤冲天,满肚子怨气,把持诉讼,欺乡霸里,架空知府县令,但也并非无法可治,他们要是在家里发脾气,老秀才娘子捉出一只野蜂来,就可让他们哀号如鸿,五体投地如律令,这是后话不提。
有绿林山的土匪,听到秀才们的溃败,五百个强盗,五百张黑脸上,就露出了五百个不屑。土匪的头头叫李奎,点评道:“这些个小白脸,多呷了几瓶醋,就觉得天下的花草,都是给他们吟诗作赋,天下的女人,都应该与他们同席吃酒,手段又差,被弄成一堆麻袋,活该。兄弟们,这个尼姑倒是有趣,要是你们不觉得,弄一个光头尼姑做压寨夫人晦气,影响山寨前途,我领着你们,明天就去将她弄来,那君山岛上的花花草草,能扯起来的,都扯起来移栽到绿林山,扯不起来的,就一把火烧他娘的。”土匪们都讲大王英明,这样的女人天生就是做压寨夫人,早该抢他娘的,光头也没事,过几天还不就绿油油长出来了头发,反正她那时候,想做尼姑,也做不成。至于那将秀才们吓退的野蜂,也没事,土匪们天生就长得黑,靠刀吃饭,脸不要也无所谓,麻一点,更有气概,说不定下次去剪绺,人家看到麻黑的强盗,会将尿都吓出来,抢银子岂非省事得多?李奎想想也是,只是觉得万一被野蜂蜇出一堆癞蛤蟆,平日喝酒看着闹心,所以特别派人去下面大洪镇的米店里,抢了五百条麻袋,准备上岛之日,扣在脸上抵挡。四月初一,天气不错,五百个土匪,坐着五条贼船,由汉江下来,过武昌,转道洞庭湖,直扑君山,要火烧香料铺,捉慧能师太去压寨。
南风还在吹,将洞庭湖上的水汽潮乎乎地弄到脸上,将麻袋里的土匪们热到不行。大家爬到岸上,其实没有等到玉女蜂铺天盖地,四月初一的好太阳,像汉口翠微街娘儿们的笑容一样温暖人心,那花花草草,一排排,一团团,一簇簇,随着山势曲折,随着微风起伏,弄得热烈奔放,好像在欢迎这些气喘吁吁的黑汉的来到。“可见这尼姑喜欢绿林好汉,讨厌酸丁秀才,品味不凡。我恨才子佳人一对半,跳墙相会找丫环,那个什么西厢记,那个姓崔的丫头,要是开头就由人家抢去做了老婆,还不是一辈子风流快活,不至于被那秀才始乱终弃?那个大观园里的妙玉尼姑,要是学林黛玉爱贾宝玉那个呆头鹅,还不是哭到死,终于是观音菩萨保佑,奇迹出现,由我们的好兄弟抢了去,现在养出一堆男娃女娃,生活得不晓得几幸福。可见女人的未来,不是那些秀才咬文嚼字的陷阱,而是在自由奔放的绿林之中。”一个黄脸土匪对李奎讲道。平心而论,这个土匪,咬文嚼字的本领,并不见得比秀才差哪里去,他来过这要刀不要脸的生涯已经很多年,弃暗投明太及时了。李奎听得心头暗喜,心想尼姑如此得趣,他老人家已是渴龙望井,池鱼思渊,四月初一有星无月,要不就趁着这三星在庐,在那无色庵里,让尼姑遂了心愿,投入我这绿林的怀抱?
“我的妈呀,这九棵桃树,太红了,开得像野火似的。”一个土匪大惊小怪,颇令李奎身边那个念过大学中文系的黄脸土匪鄙夷:“这个说起来,应该是木桃,结出来的桃子,据说大得像葫芦似的。有的人,又将这种桃子叫作留连。诗经里讲,投之以木桃,赠之以琼瑶,这个恐怕是向帮主他老人家致意的,可是帮主哪里知道这个调调,这个尼姑也风雅得过头了。”土匪们深深地吸了一口木桃树的香气,继续向前走。
“我的妈呀,这十一棵棉花树怎么长得这么高,上面的白花,开得花圈似的,也太邪门了。”一个土匪大惊小怪。黄脸土匪上去仔细嗅了嗅,对李奎说:“这十一棵长在野草中的灌木名叫百合。”李奎说:“这个名字吉利,我不就是要跟那尼姑百年好合吗,只是这花生得不好,也不是样子不好看,是颜色不好,要是有红色的百合,就更吉利了。可是要是生成了红色,又不能叫白合,真麻烦啊,兄弟,你看一咬文嚼字,我就会头疼。”黄脸土匪低头喏喏,土匪们闻过了百合的奇香,继续向前走。
“我的妈呀,这个塘里的荷花,开得也太早了吧。这颜色也不对啊,瓦蓝瓦蓝,像中了毒似的,人家讲三月三,藕出簪,怎么四月就开出花来了?”峰回路转,山路边大树下,一汪清水涌现,一个土匪大惊小怪。黄脸土匪脸上,现出来迷思,他点数着那些亭亭的碧蓝花枝,一共是三十三朵。他转头对李奎道:“这个花,也算不得是荷花,它是由西域献进来的,名叫望舒草,有月亮的晚上,它的叶子就张开,人可以跳上去,在叶子上散步,没有月亮的晚上,叶子就卷起来。当然,有的人,也叫它睡莲。”李奎说:“管他娘的什么望舒草不望舒草,是睡着还是醒着,这个香味也好闻,就是有一点凉。我听人讲,那尼姑是开香料铺的,这一路上走进来,发现她果然有头脑,以后经营山寨,也应是一把好手。”
一路上花草渐繁,阳光将花木的香气蒸腾起来,山路如此曲折,李奎们一开始还担心会掉进花木的迷宫,他们发现,毕竟这曲折的花径,还是在向后山里绕进。翻过一个山头,向下望去,小小无色庵的青瓦与白墙,已经历历可见。青瓦白墙向上,是一片高大挺立的树木,每一棵树,都得好几个土匪才能合抱,四月春仲,树芽微吐,但是满树挤挤挨挨,已挂上淡紫色的花朵。一棵大树上就开出千朵万朵,一片树林,看上去,只觉得人的脑袋,像尼姑庵里的磬,敲着嗡的一响,李奎一屁股坐在山顶一块石头上,叹道:“要是跑到那些树下去喝酒,才真正是叫花天酒地。”土匪们却没空去听他的梦想,一个一个,呆立在山头上,如同红楼梦里的呆头鹅贾宝玉一样,引领向前,去看那山间的奇景,任由那花香,被南风卷起,送进他们的口鼻里,一个个臭皮囊,好像沙子将麻袋,灌得满满。
“一共是九十九棵,九十九棵,木兰树。”黄脸土匪的脸,变得有一些发白了,“每一棵木兰,都已活过了九千年,每一棵木兰树里面,都藏着一个妖精。”黄脸土匪哭丧着白脸:“据说当年吴王夫差,要给西施盖一座木兰宫,派人沿着江水找树,到君山上,发现了一片木兰树林,应该就是这里,可惜使节去同楚王商量,楚王不同意,说这个是给他自己做棺材本儿的。结果等西施弄垮了吴国,楚国又被白起打破,这片木兰林,总算逃过劫难,现如今还一年一年开着花。”李奎瞪眼道:“你知道的,还真不少啊,所以我一直疑心,你是一个卧底的秀才,算不上地道的土匪,我要是翘了辫子,你接着干,一定会将绿林山,弄得像白鹿洞书院似的。”黄脸土匪脸更白了:“我这黄脸,马上就要变成黑脸,面已洗 ,心已革,想变,也变不回去了,大王你放心就是。只是眼前,这慧能师太,好像有诈。”顺着黄脸土匪的手指看去,李奎果然看见,远远的木兰树林中,紫色的花海里,一个长身玉立的尼姑,正在树下散步。
黄脸土匪问道:“大王,那慧能就在眼前,你还想将她抢回去,做压寨夫人吗?”
李奎深吸了一口木兰的花香,摇头道:“妈的,这个也太奇怪了,我刚上山道时,还满心满意要将这尼姑抢回去,现在,好像我成了一头老虎,她成了一盆花,花虽好,总没有老虎去吃花的道理吧。算了算了,我想我们的压寨夫人,还是去大洪镇上找屁股大奶头高脸庞俏的姑娘为好。”黄脸土匪转头去问旁边的人:“兄弟,你回去还想打劫吗?”那个土匪苦着脸说:“我现在只想种地。”黄脸土匪又转头去问旁边的人:“兄弟,你觉得杀人这样的事,还做得来吗?”那个家伙木然地摇着头:“我想我杀一只鸡,都不敢,也不会了。”黄脸土匪又问旁边的旁边的人:“兄弟,你还想跟着大哥去抢女人吗?”那家伙沮丧地捂着裤裆,一脸的伤感:“这一阵接着一阵的花香,被我吸到肚子里,好像将我的心肺都洗了一回,我想它已经变成了一只蚕,而且冬天就要到了,春天又会非常遥远。”
李奎的脸黑得就像锅底似的,要是我妈看到,一定会将它取下来去门口铲锅灰。黄脸土匪喃喃道:“我只想到师太的数术好,说不定会用这些花树布出奇门遁甲,君山花阵,老实讲,这些我也会的,要是我在君山住,我也要像黄药师似的,将这个地方变成迷宫。可是我没想到,这师太念书时,将化学也学得这么好,她这一阵一阵的花香,经过了计算,以不同的时辰,不同的分量,被我们闻到,夺去了我们的念想,夺去了我们的血性,这一路走下来,大家性情大变,已非从前。帮主你看,那个石碑上,明白地写着,这个山头,就叫息心峰。”听他这么讲,李奎眼眶都红了:“早知如此,就不来这个什么鸟君山鸟息心峰了(我现在讲这个鸟字都有一些难为情)。我们来的时候,还是意气风发的五百个土匪,现在,掉进这个花阵里,成了五百个土豆。回去吧回去吧,愿绿林山再给我们重生的勇气与力量。”李奎怨念丛生,朝那木兰树林里正寂然散步的师太怅望片刻,领着五百个土匪/土豆,拎着麻袋,怅怅下山离去,其时夕阳如鞭,打入乱山丛中,君山草木丛生,其嗅如梦。
这是公元一O六六,大宋治平三年,英宗在位,天下阴阳调和,福泽深菏,承平日久。五月十三,谪居黄州的团练副使苏东坡,江水里溯舟向前,登上君山岛拜访慧能师太。“没想到,一个女尼姑,改变了岳阳郡,自绿林巨匪李奎败退君山花阵后,天下风闻,满世界的小秀才与小强盗,都来洞庭湖里划船,岳阳楼上登高,据说连辽国的萧峰这些人,都乔装打扮来过,就为远眺一眼师太的花田。已有人提议,将岳阳府与西方法兰西国的普罗斯旺郡结成友好之城,到时候,洞庭湖就会成为地球上的一个小脚盆,里面来来往往,都是高鼻子绿眼睛的夷人,拿着西班牙的鹰洋,来买岳阳府的公婆烧饼吃。”苏副使行前去拜访岳阳知府,他的同榜好友周丰年,周丰年正为哗哗流入他库房的银子狂喜不禁。苏东坡讲:“这洞庭湖变得市集似的,那君山无色庵中的人,还清静得起来吗?丰年兄你的好心,说不定会办出坏事。”周丰年道:“这些人也不过是在洞庭湖里划来划去,要入君山,却是千难万难,野蜂之灾难免,花木迷宫幽深,据说那慧能师太,以草木为兵,将君山的时序尽皆改变。哪怕是船到君山,也可能遇到的是一个虚空之岛,船夫径自由幻境穿行过去,所以,也可以讲,洞庭湖上,已无君山,君山已经搬进了一面镜子里。你可以眺望到明镜中的一切,却不可以到镜子中划船。也有人讲,慧能师太一心要将君山岛变成女儿国,所以聚起草木女妖,尽遣男丁,将那阴阳太极中的阳鱼抠去,所以君山阴气充盈,遂成虚无之镜。”正是周丰年酒席上的一番奇论,激发了沉沦在忧郁症中的东坡居士的好奇,他决心去看望虚空之岛上的师太,求她指点人生的迷津。
没有野蜂,没有花阵,也没有虚空之镜,当他踏上君山岛,由朝阳里,走进木兰花树下无色庵的时候,慧能师太正在煎茶。柳毅井里取来的清水,被师太倒入松炭上的泥罐里煮沸,将由前面息心峰下采来的君山银针,推倒成一片,堆积在蓝花瓷的茶杯里。
“好茶,清新,坚韧,令我想起论语里面,孔夫子闻韶的赞叹。”东坡说,无色庵的小院,射入淡淡的春晖,天井里,石榴花开朵朵,像一小束一小束的火焰在跳舞。师太展颜笑道:“你弄的那些诗词文章,也差不多是这个样子。我看过《东坡乐府》,也知道你的乌台诗案。”东坡说:“师太你知道我是醋酸满腹的秀才,就应将后山的野蜂尽数招来。我也愿做黄州城里一麻袋。”师太道:“我知道你四处征讨强盗,与强盗打架日久,自己难免也成了半个强盗,说不定,我还可将你引入前山的花道,将你变成半个土豆呢。”东坡叹道:“土豆烧牛肉,说不定,比今日黄州城里风行的东坡肘子,更有味道呢。” 师太捧起泥罐向杯中续水,含笑不言。
东坡道:“这茶真好喝,一定是跟柳毅井有关吧。我年轻时在峨眉山学艺,听老师讲,洞庭之中,君山岛上,有柳毅井,天下的游侠,到神乎其技,就可以经由柳毅井化身为龙,进入龙宫,所以这柳毅井里的水,得飞龙之梦,化鱼龙之变,能令草木绚烂之极,又化归平淡无奇。”
师太看着她的客人,脸上露出惊讶的神气,说:“你这样在浊世里混的人,能有一根刚刚好的舌头,实在是不容易。有的人天天吃茶,已忘掉了清水的滋味,有的人,觉得老家池塘里的水,就是天下等的好水。但是君山银针的好处,除了要用柳毅井的井水之外,也在这无数细小的茶叶里。”
东坡点头称是,说道:“这片茶树长在息心峰下,木兰林里,朝侵息心之雾,暮承木兰之露,空已是色,色已是空。”
慧能师太说:“息心峰下的日月朝露,倒也罢了,这木兰树的恩泽,浸润在茶林里,予它们长生之念,恒久之心,这个是难得。”
二人饮茶清话竟日,不觉黄昏将至,朝阳化身成夕阳,将无色庵照得明亮而慈悲。东坡辞别,以峨眉一片云的轻功术,掠过息心峰,去洞庭湖边觅舟过渡。师太立在无色庵前,含笑凝睇,看着这微胖的中年男人,消失在洞庭湖上,师太的笑容一点一点,由唇间脸上,消失不见,就像夕阳之光,为晚风吹碎,散落到山林。
直到五月十三的明月升起,师太伫立半晌,返身到木兰林里散步。“舜华……”她轻声唤道。月光下,清韧的花香里,由九十九棵木兰树凝结成的美丽花妖,舜华,由虚空里出现。
“我还是让他走了。”师太叹息道,“以后,我也不会和他相见,君山银针固然是世间一等一的好茶,却已近乎忘川之水,他不会再找到返回无色庵的路。”
“你这个傻女人,今夜我宁愿听你的梆声,也不要听你在这里向我唠叨不停。”木兰花妖一脸的怜惜。是啊,在这九千岁的美人眼里,慧美无比的师太,也只是一个历劫了三世的小女人。“你用一辈子的时间去等一个男人,等他冒冒失失地出现的时候,你给他的,却是饮下一杯清茶的片刻光阴。”
慧能师太悄然无语,听舜华往下唠叨不停。
“你还记得你以女人的身体轮回的世吗?你托生在杭州铁板桥下的药店里,十八岁出落得唇红齿白,楚楚动人,你站在柜台后卖药,一个小后生跑过来,向你买四样药,要天样大,海样深,甜如蜜,苦黄连。你跟他讲,救命之恩天样大,患难交情海样深,夫妻和睦甜如蜜,中道抛离苦黄连。他又要三分白,一点红,颠倒挂与锦玲珑,你知道这傻小子想调戏你,对他讲,藕尖出水三分白,荷花开放一点红,风吹荷叶颠倒挂,莲蓬结子锦玲珑。他又问你,这个药要用什么作引子,你说,要用老实头一颗,好肚肠一根,忍耐二钱,良心半斤,方便不论多少,用恢心刀错碎,宽心锅烂黄,饶人臼内捣烂,散事罗罗成细面,丸成脯子大,清晨起用六味丸,用和气汤送下。他听到,满心满意地走了。你站在柜台后想,这个浓眉大眼的穷秀才,一定会去求街上的王婆向你父母提亲的。可是等到秋天都没得音信,你只好嫁给一个茶叶商人,过掉了那一生。”
师太点头,轻声道:“我记得。可是,那个杭州问药的秀才,到底去了哪里?”
舜华说:“他不久就去京城赶考,中了进士,嫁了官宦人家的小姐,他虽然没有能够与你成为夫妻,却用你开的药引子,过了一辈子。”
师太叹息。舜华接着说:“你又将前生,托生到大别山里,一个破落的地主家,那时候,大别山里,盗匪如麻,有一个年轻的土匪,心肠好,长得也白净秀气,山里的女人,都愿意被他抢去。你也是。十八岁,你常在汉水边洗衣服,总有一天,他会由船上,看到你,然后将船靠岸,将你拦腰抱到船上,往江湖上去,你的洗衣槌抛到埠上,衣裳散落一地。有一天黄昏时分,他真的来了,你遇到大雨忽然倾盆而下,天地洪荒,他远远地划然长啸,令草木震动,山鸣谷应,风起水涌。你一身淡黄色的衣裙,躲在黑雨伞里,不自觉地,将洗衣槌一下下,敲打到了石头上。可是船由你面前经过的时候,他已在船舱里睡着,他喝了酒,一个人在篷下划船,桨已扔到一边,啸声变作鼾声,在白雨里,睡得像一个婴儿。你迟疑着,要不要将他唤醒,迟疑间,狂风吹着小船,已将他吹向世上,渺然不见。以后你再也没有见到他,你父母将你嫁到平原上与一个小裁缝,过了一生。”
师太说:“我记得的,只是那深眠客舟的强盗,又有怎样的收梢?”
舜华说:“他不久,就被朝廷捉去砍了头,临刑前的一夜,他梦见,他由汉江上顺流而下,一只黄鹤,由山林里飞来,由他的身体上飞掠过去,羽衣蹁跹,横江渡水,大雨如注,天地洪荒,它戛然长鸣,声音如同金玉,他看到这只黄鹤,觉得全身的血液,都要涌向头顶,他想奋力由梦里醒来,醒来的时候,却是东京狱中的凄冷冬夜。他想起来,这个梦,正是他当年,在汉江船上,一个晚上,醉卧船头,做过的一个梦。”
这是更近的一生,师太还能想起,她在平原的小村,在织布裁衣的深夜,遐想那白脸强盗的情形。纺不完的线,织不完的布,听不尽的鸡鸣,人生是多么的长,又多么的荒谬。
舜华说:“你觉得做药店的女儿与山溪的小姑,都没有办法把握自己的命,这一生,你要有自己的岛,自己的无色庵,这样,你就可以,将那问过药,由孤舟里漂走的男人,留在身边。可是,可怜的女人,为什么,他的君山访茶,还是要领受怅然归去的结局?他这一去,就会被朝廷远窜大荒,投生海外,九死一生,再也不能过洞庭,上君山,与你相见。”
师太扶着身边的木兰树,清丽的脸庞上,滚落下泪水。舜华叹息道:“别哭,女人,我修行了九千年,也无法把握自己的命。你的三辈子,不算多,也不太够。女儿国里,其实留不住唐三藏。在他的世,迟早都要去考进士,将你抛弃,在他的第二世,他迟早都要被砍头,与你离别,现而今,哪怕你喝过茶,将他留在这无色庵,圣旨来到时,他还是要投入南荒,对你毫无怜惜。将韶华藏在青山,将容颜照入明镜,你其实,没有错。”
师太说:“我这个,叫什么女儿国。那么多男人,在洞庭湖上看。他们无非是将这里,当作一个特别的景致,我已经明白了,除了在月亮上,你没有地方可造出女儿国。我迟早要让那些强盗,那些秀才,重新回到君山上来。”师太忍不住她的眼泪,继续哭泣。
五月十三的明月,照彻木兰树林,千朵万朵的木兰花,开放如同满天的繁星。夜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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