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白集（中华文史名著精选精译精注：全民阅读版/章培恒 安平秋 马樟根主编）詹锳 陶新民 张瑞君 丁立群 詹福瑞导读 章培恒审阅

   李白是我国历伟大的浪漫主义诗人，也是全世界历代诗人中的巨星。韩愈《调张籍》诗说：“李杜文章在，光焰万丈长。”这万丈光焰不仅照射到子孙万代，也照射到了国外。李白和现实主义大师杜甫被誉为中国诗歌史上的“双子星座”，深深地植根于人民之中，千百年来为广大人民所爱戴。李白所到之处，无不有文物古迹，而且广泛地流传着李白的遗闻轶事。
   李白生于唐武后长安元年(701)，卒于肃宗宝应元年(762)，一生经历了唐玄宗开元天宝的“盛世”和安史之乱。关于他的生地，有不同的记载，一般认为他生于碎叶城。五岁时，随着父亲迁居绵州昌隆县，即今四川江油市。他就在四川度过了童年、少年和青年时期。
   他二十五岁从三峡出川，漫游各地，以后就没有再回去过。他自己说年轻游扬州时，“不逾一年，散金三十余万，有落魄公子，悉皆济之”(《上安州裴长史书》)。可见他的家庭是很富裕的。他青年时代的社会活动主要是“任侠”和结交豪雄，在他的诗中就有仗义杀人的记载。他热切地希望能参加政治活动，但他不肯参加进士考试以作为进身之阶，因为他“不求小官，以当世之务自负”(刘全白《唐翰林学士李君碣记》)，想由布衣一跃而为卿相。他的漫游各地，其实也是为了寻找实现自己志愿的机会。
   漫游期间，他曾在长江的中下游饱览名山大川，并结识许多地方官吏和道士。又曾在安陆(今湖北安陆)住过相当长的时期，即所谓“酒隐安陆”。由于他感到不见容于当地长官——安州裴长史，他曾打算“西入秦海，一观国风”。这时他的志愿是“申管晏之谈，谋帝王之术，奋其智能，愿为辅弼”(《代寿山答孟少府移文书》)。热衷功名是他漫游期间的主导思想，但在行动上却并无突出的表现。在此期间，他既和友人元丹丘、元演在嵩山、洛阳、随州、太原到处游览饮宴，又“学剑来山东”(《五月东鲁行答汶上翁》)，寓家任城(今山东济宁)，与孔巢父、韩准、裴政等会徂徕山，酣饮纵酒，号“竹溪六逸”。这都可见其生活的一斑。
   李白的这段漫游时期，正当开元盛世。他在这些年份里写了不少山水诗、饮酒诗、游仙诗。诗中驰骋想象，放怀寥廓，已充分显示出他的艺术才华。他一方面写了一些色调鲜明的写景小品，如《渡荆门送别》、《黄鹤楼送孟浩然之广陵》等；一方面写了一些真实生动的醉歌，如《襄阳歌》之类，显示出他的狂放姿态。同时由于他细心地观察人情物态，并学习民间乐府的情调，写出了刻画男女离情别绪的诗篇，如《长干行》、《乌夜啼》等刻画的思妇形象，就能细微曲折地反映现实。
   他的诗名动京师。天宝初年，他应召入京，唐玄宗对他很重视，让他供奉翰林院，起草诏诰。他在侍诏翰林期间，一方面写了应制诗，一方面反映了长安统治阶层内部的黑暗。他本想向皇帝进言，作一番惊天动地的事业。但是他生性高傲，很快遭到谗毁。不到两年，唐玄宗“赐金”让他“还山”。于是他东游齐鲁，与杜甫结成莫逆之交，还和高适同游。他到济南，曾陪济南太守泛鹊山湖，还可能见过当时的北海太守李邕。没过两年，李邕这样一位大名士、大书法家竟被奸相李林甫派人杖杀了。反过来，像穷兵黩武、从事扩边战争的大军阀哥舒翰却升官晋级，烜赫一时。不久，宰相杨国忠又不恤民生，强行征兵，侵略南诏，李白怀着沉痛的心情，写了“羽檄如流星”(《古风五十九首》之三十四)，描绘出人民所遭受的苦难。这时李白的政治理想已经破灭，对当时的朝政极为不满，便以大量的诗篇，揭露了现实中的黑暗。
   李白在离开长安后的十年间，除去浪游四方，就是隐居求仙。他总想飞升到天国去，离开这恶浊的社会。然而他对于国家的动乱是极度关怀的。李白已经预感到安史之乱必将到来，可是他说：“我纵言之将何补?”(《远别离》)
   天宝十五载(756)，唐朝镇守北方边境的大将安禄山起兵作乱，先后攻陷东西两京洛阳和长安。这对唐王朝是一个重大打击，从此以后唐朝就走下坡路了。为了逃避兵乱，李白来到长江下游一带，又上庐山。这时正好永王李璘(唐玄宗的儿子，肃宗的胞弟)起兵讨安禄山，他就参加了永王璘的幕府。没有想到永王起兵是没有经过肃宗同意的，肃宗向永王大举进攻，永王兵败。李白为此坐了一年监狱，虽然免了死罪，仍被流放夜郎(今贵州桐梓一带)。走到中途，正遇大赦，才放回江夏(今湖北武汉市武昌)。半道放还之后，他还感叹在战乱中“白骨成丘山，苍生竟何罪”，而且“中夜四五叹，常为大国忧”（《经乱离后天恩流夜郎忆旧游书怀赠江夏韦太守良宰》)。甚至到了六十一岁时，他听到李光弼“大举秦兵百万出征东南”，他还要到金陵(今江苏南京)“请缨，冀申一割之用”，不幸“半道病还”。他回到当涂后，不到一年就以“腐胁疾”，死在当涂。他虽然擅剑术，自认为有文韬武略，可是终其一生，并没有领过兵，打过仗，而只是做了一辈子诗人。
   李白《庐山谣寄卢侍御虚舟》诗说：“五岳寻仙不辞远，一生好入名山游。”初看起来，他似乎是一个纵情于山水之间的游仙。实际他在各地的活动是与当代的政治息息相关的。从李白诗歌的风貌来看，大抵可以分作前后两期：从少年读书匡山到天宝初“供奉翰林”，可以算是前期；从“赐金还山”到赋《临终歌》，可以算是后期。
   纵观李白出川前后的诗，五律和绝句为多，而且大都格律工稳，可见李白青少年时期已经打下了近体诗的基本功。
   前一时期，正当开元盛世，在他的家乡四川首先就接触并受到道教和纵横家的影响。他向往于做侠客并修炼道术。他早年出川，于江陵见到当时有名的老道士司马承祯。司马承祯说他“有仙风道骨，可与神游八极之表”，李白因而著《大鹏遇希有鸟赋》，后改为《大鹏赋》。他自比于大鹏，气概宏伟，“身不满七尺，而心雄万夫”(《与韩荆州书》)。他有非凡的艺术才华，老诗人贺知章极为赞赏，一见呼他为“谪仙人”。魏颢见到他，说他“眸子炯然，哆如饿虎”(两眼闪闪有神，张着大嘴像饿虎一般)。这样一个性情豪爽，大义凛然，而又向往自由，幻想飞升的人，写起诗来更为豪放飘逸，神情飞动。
   他特别爱喝酒。杜甫说：“李白斗酒诗百篇。”(《饮中八仙歌》)他的诗有些是酒后狂言，激昂慷慨。《将进酒》开头就说：“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结尾说：“五花马，千金裘，呼儿将出换美酒，与尔同销万古愁。”《陪侍御叔华登楼歌》(原名《宣州谢朓楼饯别校书叔云》)说：“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乱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烦忧。……抽刀断水水更流，举杯消愁愁更愁。”他借酒浇愁，愁的什么?愁的是国家的前途，人民的苦难，个人的失意。他目睹开元至天宝由盛而衰，有一腔愤懑，无从发泄。他在首都长安亲眼看到：“大车扬飞尘，亭午暗阡陌。中贵多黄金，连云开甲宅。路逢斗鸡者，冠盖何辉赫!鼻息干虹霓，行人皆怵惕。”(《古风五十九首》之二十四)这帮太监和斗鸡之徒，居然住着连云般的高楼大厦，在长安市上横行霸道，没人敢惹。
   反过来看，劳动人民又是什么样呢?他们在“吴牛喘月时，拖船一何苦!水浊不可饮，壶浆半成土。一唱《都护歌》，心摧泪如雨。万人凿盘石，无由达江浒”（《丁都护歌》)。这些在江南运石头的苦力，在炎热季节，牛都喘不过气来，他们却去凿盘石，还要送到江边，拖船运走，热极了连口干净水都喝不上。
   由安禄山控制的幽州地区，更是暗无天日。《北风行》说：“烛龙栖寒门，光耀犹旦开。日月照之何不及此?唯有北风号怒天上来。”像神话中的寒门那样极北酷寒之地，人面蛇身的烛龙，睁眼为昼，闭眼为夜。在烛龙睁眼的时候，还是目发巨光，照亮大地的。可是幽州就见不到阳光，连月光也见不到，而唯有北风怒号，只见“燕山雪花大如席，片片吹落轩辕台”。安禄山穷兵黩武，压迫附近的少数民族，征发了青年从军，以至“幽州思妇十二月，停歌罢笑双蛾摧。倚门望行人，念君长城苦寒良可哀”，其实是“箭空在，人今战死不复回”。后感叹：“黄河捧土尚可塞，北风雨雪恨难裁!”作者通过一个寡妇之口，表现了人民的反抗精神。
   他本想向皇帝进言，做一番惊天动地的事业。但是他生性高傲：“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他既不肯和现实的黑暗社会同流合污，就通过梦境来表达他的理想。他在《梦游天姥吟留别》中，先描写了天姥山，然后进入梦境。这里有月光，有镜湖中的月影；到了剡溪，就联想到诗人谢灵运的住处，联想到“谢公屐”(为登山特制的木屐)。山是那么高，只到半山腰，就看到东海日出，听到天鸡的叫声。到夜间就更神奇了：有响雷、闪电、熊咆、龙吟，还有山岩间的泉声。然后石扉一开，别有洞天。大批仙子穿着云样的衣裳，在琴瑟伴奏声中，乘风而下。梦境一步步深入。可是“忽魂悸以魄动”，又从梦境中突然醒来。在这里运用了历史故事、神话传说，以及奇特的想象和惊心动魄的气氛渲染，充分显示了浪漫主义的创作特征。
   在他隐居求仙的时候，传来了安禄山率兵攻占洛阳的消息，他不能忘却中原人民所受的苦难，于是写了“西上莲花山”(《古风五十九首》之十九)。他首先虚构了一个迷离恍惚的神仙世界。他幻想登上华山的莲花峰，远远望见窈窕的仙女明星。这位仙女穿着云霓制成的衣裳，身后拖着宽宽的大带，洁白的玉手捧着莲花，跨着虚空的脚步登上高空，随风飘拂，升天而去。但李白在驾着飞鸿跃上紫色的高空时，向下一望，洛阳地面茫茫一片，尽是“胡”兵，人民的鲜血涂满了野草，残害人民的豺狼，却“沐猴而冠”，做了伪官。诗人看到了这一切，再也不能前进了。
   他的求仙思想和关怀人民的思想发生了矛盾。他想挽回国运，随着永王璘领兵沿江东下，他希望：“但用东山谢安石，为君谈笑静胡沙。”(《永王东巡歌》第二首)谢安石就是东晋的谢安，他隐居东山，不问政治，可是他出山以后，谈笑间就把北方氐族的苻坚打得大败。李白学谢安不成，永王兵败，他几乎送了命。
   他的诗并不是处处都结合现实的，他善于驰骋想象，运用泼墨山水式的笔力，作大幅度的勾画；而且运用长短错落的句式，来适应回荡的激情，自由挥洒，音节铿锵。例如《蜀道难》描写的是自秦入蜀沿途的情景：先写太白山，次写青泥岭，然后写剑阁。一开头就惊叹:“噫吁嚱，危乎高哉!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而且反复咏叹这句诗，作为全诗的主调。诗中利用神话传说，叙述自古以来秦蜀之间劈山开道的艰难，又描写出山势的高危和蜀道的迂回曲折：“黄鹤之飞尚不得过，猿猱欲度愁攀援。”下面又渲染蜀道之险，并设想有人据险守关，残害人民，还有猛虎长蛇，“磨牙吮血，杀人如麻”，劝说友人不如及早回家。这样以神奇莫测的笔势，表现出浪漫主义的气息。虽然写蜀道的艰难，而那种豪放的风格，使读者不会产生畏难的情绪。杜甫称赞李白“笔落惊风雨，诗成泣鬼神”（《寄李十二白二十韵》)，正说明了李白浪漫主义诗篇的艺术魅力。
   李白所以能写出像《蜀道难》里那些鲜明生动的景象，是由于他“一生好入名山游”。此外，他还写了许多描绘和歌颂祖国锦绣河山的诗篇。“西岳峥嵘何壮哉!黄河如丝天际来。……巨灵咆哮擘两山，洪波奔流射东海”(《西岳云台歌送丹丘子》)，这是从华山远眺的黄河。“登高壮观天地间，大江茫茫去不还。黄云万里动风色，白波九道流雪山”(《庐山谣寄卢侍御虚舟》)，这是从庐山俯瞰长江。这些都是画面壮阔，气象万千的。
   就是写到比较小的场面，他也能立足眼底，思落天外。《望庐山瀑布》：“日照香炉生紫烟，遥看瀑布挂前川。飞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银河落九天。”这末一句真是天外奇想。
   李白不只用浪漫主义创作方法来抒发激情，也用现实主义创作方法进行细致的刻画。他不仅善于写自然景色，也善于描写社会现象。李白在诗中塑造了许多妇女形象，同情她们的遭遇，传达了她们曲折的柔情。像《乌夜啼》写“机中织锦秦川女，碧纱如烟隔窗语。停梭怅然忆远人，独宿孤房泪如雨”，就表现出秦川妇女怀念丈夫的痛苦心情。
   由于题材的多样化，李白也表现出多样化的风格。豪放飘逸是他的主导风格，另外他也有清新自然的一面。李白曾赞赏他的朋友的诗如“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经乱离后天恩流夜郎忆旧游书怀赠江夏韦太守良宰》)，而这两句诗也正代表了李白诗歌语言的风格特色。像《静夜思》：“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就突出地体现了妙造自然、毫无雕饰的特色。
   李白诗歌不仅善于写恋情，也善于写友情。像《赠汪伦》就显示出他对朋友的一往情深。在友朋中，他尤其不能忘怀于日本友人晁衡。晁衡在返日途中，海上遇险。噩耗传来，李白写出《哭晁卿衡》：“日本晁卿辞帝都，征帆一片绕蓬壶。明月不归沉碧海，白云愁色满苍梧。”他把晁衡高尚的品德和才华比喻为天上的明月。月沉碧海，使得海上萦绕苍梧仙山的白云也带愁惨之色。李白当时是那样的悲痛，哪里知道晁衡并没有沉海，而是历经艰险又回到唐朝来了。
   以上我们所说的都是李白人格和诗歌的积极方面，我们选译的李白诗，就是选他那些思想健康而又艺术高超的作品。我们所选的全是脍炙人口的传诵名篇。那些内容比较复杂、文辞比较艰涩或者篇幅比较长的作品，我们没有选。如果读者愿意更进一步了解李白的生平和为人，我们建议读李白《忆旧游寄谯郡元参军》和《经乱离后天恩流夜郎忆旧游书怀赠江夏韦太守良宰》两首长诗。这两首长诗都带有自传的性质。通过前一首读者可以了解到李白出川后前半生的生活道路，而后一首诗则对天宝入京以后一直到流放夜郎放还后的生活，叙述得更加细致。这两首诗在《李太白全集》或者其他李白选集中都可以找到。
   我们的选译工作，是从古籍整理的角度出发的。译的时候首先考虑到要切合诗的原意，而不是自己在那里作诗，所以极少离开原意的补充，或者是抒一己之情。我们在选译过程中，除原著外，还参考了各家的注释、赏析和译文，凡是有个别和各家不一致的地方，那就代表我们的理解，不再一一说明。这些个别的地方是经过细心考证的。
   各篇排列顺序大体根据作品的时代先后，但不是严格的编年。其无法编年的部分，排列于后。
   这本书的编写是在我的指导下，由四位博士研究生陶新民、张瑞君、丁立群、詹福瑞分工起草的，每篇都经过我修改加工。但由于我们的水平有限，错误的地方还是难免，希望专家和读者们不吝指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