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自东流人自西——浮生读诗记

心体篇

诗不在远方 / 003

负隅顽抗与诗性 / 014

水自东流人自西 / 018

杜诗至味 / 022

他完美躬行了“虽九死其犹未悔”这句话 / 029

为何孔子欣赏的弟子是颜回 / 039

当人心坏了的时候 / 047

复仇：千古艰难事 / 051

交友当交孙威直 / 064

那个时候的人，连失意都说得如此漂亮 / 071

从无赖到大诗人 / 077

文人相轻吗 / 081

学国学，你“抱残守缺”了吗 / 085

看尽林乌反哺儿 / 093

游艺篇

面前路径须令宽 / 099

深入人心的唐诗选本 / 106

这首诗不知所云，为何是一首好诗 / 110

痛快的诗，不可靠的议论 / 114

谁道君王薄贾生 / 118

乱世智者司空图 / 122

奇人林逋 / 126

未得陇，先望蜀 / 130

王令的“大火煮滚” / 133

离数据越近，离情性越远 / 137

宋诗的价值，往后只会越来越大 / 141

江山之助 / 145

好东西不值钱，不是现在才有的事 / 149

朴拙之美 / 153

懂厨师的食客 / 157

所谓“油腻”，并没有关注的价值 / 163

靠不住的门墙 / 167

慎用“情商低”的说法评论人 / 171

磊落奇才洪亮吉 / 176

烟波前路正无边 / 180

东海潮来月怒明 / 185

诗情在空间，不在纸上 / 190

一事能狂便少年 / 193

人海何由慰寂寥 / 197

焚琴煮鹤 / 200

名与字 / 204

鸿爪篇

十年 / 213

当空可是旧星辰 / 219

烟波路上休回首，浮世相逢只偶然 / 225

悔，是人生中可怕的一种东西 / 229

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 / 235

不粘不脱 / 240

文字有价 / 244

读书琐记 / 249

金庸不朽 / 254

负隅顽抗与诗性

在古典诗歌当中，“故人”是一个美妙的词。这个词的意思很宽泛，既可以指老友，又可以指情人——尤其是与“新人”这个词对举时，故人往往特指老情人。

历来关于“故人”的好诗，真是多如牛毛。唐人李益的《竹窗闻风寄苗发司空曙》，就是其中的声名显赫者：

微风惊暮坐，临牖思悠哉。

开门复动竹，疑是故人来。

时滴枝上露，稍沾阶下苔。

何当一入幌，为拂绿琴埃。

诗里的第二联，可以说是传诵千古的名句了。

我曾与一些初学写诗的朋友戏言：“如果你们赠诗给友人，实在没有什么好写的，不妨先把“故人”二字写下来，然后灵感可能就跟着来了。”这当然只是发生在朋友间的嘲谑之言，写诗如果着眼于这种套路，诗意就丧失了。不过，支撑起这个玩笑的，是与“故人”一词密切相关的因素：时光。

已经发生的，就成了“故”。“故事”也好，“故人”也罢，这些名堂之所以令人着迷，就是因为在时光的点染下，本来即便是乏善可陈的人或事，也无端有了一道苍茫的色彩。

人出生以来，即脚步永不停歇地奔向衰亡，这是所有人共同的命运。对于每一个人来说，丧失生机这个终极归宿，总归不是一件乐事，所以流逝的时光，容易让人生发愁思。这种愁思，也可以算是人类深重的悲哀之一了吧。

唐人赵嘏的《江楼旧感》诗说：

独上江楼思渺然。月光如水水如天。

同来望月人何处，风景依稀似去年。

这是赵嘏的代表作之一。其实，去年的光景一定好吗？未必。只不过经过了一年之后，当时同游的人不在了，诗人或许陡然觉得，去年的光景竟是如此美好。

实际上，此时此刻的光景，也已经不是去年的风味了，只不过诗人无暇去细究，又或是不愿意承认罢了。所谓“物是人非”，背后的残酷事实是“物人俱非”。

好的作手，不会把思力集中在今昔对比这件事上，因为这种事情毫无意义，毕竟当你说出“今”的下一秒，这个“今”就成了“昔”。时光之河无情向前奔腾，人永远不能停舟回望。

历来被人们赞赏的佳作，往往是在时光永恒变动这个状态当中，展现出一些不变的意志。譬如，潜藏在“开门复动竹，疑是故人来”里面的，是李益对故人未曾变改过的喜爱之情。再细看赵嘏的《江楼旧感》，不难发现，里面不变的内容，是诗人希望与同一批人相处的愿望。

宋人陈与义有一首《牡丹》诗：

一自胡尘入汉关。十年伊洛路漫漫。

青墩溪畔龙钟客，独立东风看牡丹。

此诗的内容，与《江楼旧感》迥异，但里面也贯穿着不变的意志：靖康之变已经过去了十年，此刻诗人僻居南方，家乡洛阳是回不去了，老态龙钟的他，独自站在一条小溪的边上，默默地看着牡丹。

这首诗关键的地方，就是龙钟客独立看牡丹这一情景。身历沧桑巨变，诗人陈与义在垂暮之年，依然保持着观赏牡丹的心情。他其实不是在看牡丹，而是对时光，或者说是对世间的一切变动，进行一场负隅顽抗。

当人花两谢之后，产生于这场负隅顽抗里的诗，成了不朽名篇，帮助陈与义换了另一种方式活着。

这种负隅顽抗，就是诗性的一种。我们需要诗，需要的往往是这种负隅顽抗，因为“败”是我们的终极命运。

自序：浮生东流不息，有人健步西上

这是一本和古典诗歌有关的书，每一篇文章都有诗的元素——或借诗说事，或谈论诗艺，或述介诗人。有一些篇章曾发表于我在《南方人物周刊》开设的“诗会意”专栏，收入本书时都经过了较多的修订。

按照文章主题，我把全书分成三个部分：

一、心体篇：主于论道，谈论传统文化里的一些思想性问题。

二、游艺篇：出自《论语》“游于艺”一语，谈论古今的诗人与诗艺。

三、鸿爪篇：出自“雪泥鸿爪”一词，记述我与诗的一些故事。

这个分类当然不见得非常精准，譬如“鸿爪篇”，其实就可以囊括我笔下所有类型的文字，因为我的写作本身就属于人生行迹的一部分。

好在世间的许多事情，是没有必要处处追求精准的，事实上也难以达到这种状态，正如《淮南子》所说：“寸而度之，至丈必差。铢而称之，至石必过。”（卷二十）

这本书又似乎跟诗的关系不大，因为里面的许多内容，已经越出了诗的范围，诗只是论说的一个由头甚至是点缀。之所以会有这个写作安排，是因为我希望这本书和之前出版的《唐宋诗会意》一书区别开来。

《唐宋诗会意》侧重于讨论唐宋诗的写作技艺，其中不少内容是向写诗的朋友说的。至于《水自东流人自西》，我希望内容更立体一些，让对诗很少接触的朋友也可以一看。

有这么一个做法，是因为我觉得诗很重要，但又不重要。

说诗重要，是因为它在传统文化中地位之高，不言而喻；另外，我对传统文化的兴趣，也是由诗引起的。

曾有朋友问我，应该怎样教孩子学习传统文化？我告诉他们，不妨带孩子读诗，从唐诗读入，挑选一些安详雅正的作品，带领孩子一遍遍地去读——不要默读，一定要开口，时机成熟的时候还可以学习平仄、掌握吟诵。这种“兴于诗”的做法，是不良反应比较少的一种路径。

说诗不重要，是因为诗只是一种文学样式，而人的精神才是更本质的东西——我们应该过什么样的人生以及如何去过，是一个比诗更值得关注的话题。

所以，如果把叙述的眼光都放在诗上，并不符合我的本愿。诗只是这本书的表面样式，而千百年来各种值得探讨的人生，才是此书关注的核心内容。

古人把人生叫做浮生。杜牧的诗说：“浮生恰似冰底水，日夜东流人不知。”道出了浮生的特质：变动不居、迅速流失。

在这样的浮生里，我的经历自然是微不足道的，但说到自己做过的能对抗时间之事，当属写诗无疑。我的读诗，起初是为了把诗写好，后来逐渐发现，在很多重要的人生关口，读过的诗常常赋予我一种独特的力量，助我泰然走下去。

我相信，古典诗歌这种作用肯定也出现在很多人身上，于是把读诗时的各种体认写下来，铢积寸累，就有了这本书。此书写法比较随性，有些论述也有比较重的个人色彩，管中窥豹，不能无失，但它始终是一个写诗之人对古典诗歌的体认实录，希望能为同在浮生读诗的朋友，带来一些闻见或思考方面的增量。

书名出自王安石的《送陈靖中舍归武陵》。至今记得，次读到这首诗时，心里流淌出一种莫名欣喜的感觉：

知君欲上武陵溪。水自东流人自西。

到日桃花应已谢，想君应不为花迷。

诗的第二句，是一种逆势而动的状态，隐然有一种不与时俯仰的心情。

浮生东流不息，有人健步西上。武陵未必有桃花，那些逆势而动的人，也未必能追求到自己想要的东西。在浩瀚的时空里，人是那样渺小。但世间之所以值得我们走一趟，不正是因为有人曾经活出“水自东流人自西”的美感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