剩唐·壹

  乱云始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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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时节，田承嗣已是唐朝的魏博节度使。

“魏博”是唐朝专门为安置田承嗣而划分的一个军区兼行政区，管辖范围的设置并不是根据什么山川形便的原则，也不是根据什么经济的联系程度与文化的接近程度，其实就是田承嗣归降时实际控制着的那些地盘。

对，就是这么简单粗暴。

“成德节度使”张忠志，与河南安阳一带的“昭义节度使”薛嵩，以及据守北京一带的“卢龙节度使”李怀仙。

“土皇帝”生活。

田承嗣近不太开心。他已六十八岁了，来日无多，他必须要郑重考虑魏博的前程。在他死后，魏博是归还给朝廷，还是在田氏家族中传承？他当然愿意让魏博成为田家的私产，但朝廷肯定不愿意，可朝廷若要收回魏博，他又不甘心。

因此，田承嗣十分关注近在卢龙发生的一起事件。

这年七月，卢龙节度使朱希彩被手下部将朱泚、朱滔两兄弟合谋干掉，朱泚在自立为代理节度使后，才向朝廷通报消息，并要求朝廷给予正式任命。

四年前，类似的事件在卢龙就已经发生过一次。朱希彩和朱泚、朱滔两兄弟合谋干掉了时任节度使的李怀仙。之后，朱希彩逼走了朝廷派来的新节度使，朝廷选择了忍气吞声，正式任命胡作非为的朱希彩为节度使。

如今，往事重现，田承嗣想看看朝廷这次有没有实力为卢龙任命一位合法的新任节度使，以此阻止藩镇自相授受。

“朝廷已经正式任命朱泚为检校兵部左常侍、卢龙节度使。”

“嗯，看来朝廷还是不敢干涉河北的事。”事情似乎没有出乎田承嗣的预料。

“伯父，我看这次朝廷比四年前还软弱。李怀仙被杀之后，朝廷好歹还派了个人去接收卢龙。结果，朱希彩搞了个阅兵式，带着那人一起看了看，就把那家伙给吓回长安了。这一次，朝廷连屁都没放一个，直接就让朱泚接了班。看来这朝廷现在真是弱爆了。”田悦不以为然地说。

“那次朝廷派去的人叫王缙，他可不是个胆小的人，当年老帅李光弼在徐州去世，就是他去为朝廷接收了李光弼的军队。他也是见过大世面的人，吓是吓不住的，不过是看出来朝廷管不了卢龙，所以干脆自己回了长安，免得横死异乡。他是个聪明人。这个朱泚嘛，听说今年才三十出头？”

“三十三岁。”田悦补充道。

“嗯，这就对了，你看我和张忠志，哦，又忘了，朝廷已经给这家伙赐了李姓，还赐名宝臣。李宝臣！呵呵，好乖巧的名字。还有薛嵩，再算上以前的李怀仙，我们可都是二十年前就跟着安禄山反了大唐的人呐。朱泚太年轻，恐怕跟我们这些老头子混不到一块儿去。而且他连杀两任节度使，也给我们留下了教训他的借口，毕竟李怀仙还是我的老战友呢。恐怕这朱泚会暂时倒向朝廷寻求支持。还有，他那个弟弟……叫什么名字？”

“哦，朱滔。”

“嗯，这个人是真心跟着他哥干吗？毕竟，猪槽只有一个，三头猪嫌挤，两头猪也嫌挤嘛。”

“那我们要不就干脆趁机讨伐卢龙吧？”

“没必要，你要记得，咱们魏博和他们卢龙，还有成德、昭义，再算上淄青、淮西，这些藩镇要想一代代传下去，说到底，还得互相团结，对抗朝廷。朱家兄弟现在不懂这个道理，不愿意和我们打交道，等你接班以后呢，谁知道？”

“伯父您有这般见地，可他们却不见得能这么看吧。李宝臣说白了就是一个莽夫，胸无大局，一贯胡作非为；薛嵩那家伙呢，倒还真把自己当成了朝廷的忠臣，这几年一直和您作对。”

“我们这些人都已是暮年，没几天好日子了。只要朝廷不干涉我们自选接班人，河北很快就会到你们年轻人手上。那时，他们不懂，你再慢慢教他们嘛。”

“哦，对了！伯父，听说薛嵩病重，没多少时日了！”

“好啊！”田承嗣的眼里忽然有了光彩，“他若比我先死，可是你的万幸啊。这么多年，这家伙一直挡在我们西边，做朝廷的走狗，让我们没法接近汴州的大运河。他要真死了，他那儿子才十二岁的小屁孩，根本镇不住场面。到那时昭义肯定会出事，我们只要拿下他的地盘，就能威逼汴州，那可是朝廷的命根子啊。如此一来，朝廷就更惹不起我们了。”

“可是，伯父，您这样不是等于要灭了昭义吗？您刚刚可是说，咱们得和其他藩镇团结呢！”田悦担心灭昭义会引起其他人的不满。

“咱们只是想在这乱世混下去。和，是为了混得下去，战，也是为了混得下去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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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嵩的儿子、十二岁的薛平继任节度使。这孩子知道自己管不住手下这些叔叔辈的悍将，硬把位子让给叔父薛崿，自己跑到长安去归降了朝廷。

昭义的局势瞬间陷入了震荡。

“伯父，咱们该出兵打昭义了吧。”

“不着急，你来看看这幅图怎么样？”

“哦。”田悦只好上前接过图纸。他也看不太懂，随便扫了两眼，就问：“挺不错的，这是座什么庙啊？”

“四圣祠。”田承嗣回答。

“哦。”田悦不懂装懂，心里默默地凑着四圣都有谁：孔子，孟子，老子，还差一个。对，一定是释迦牟尼佛。

“你不问是哪四圣？”田承嗣果然发问，说话时还像憋着笑。

“当然是孔子……”话没说完，就听见伯父爽朗的笑声。他说不下去了，难道应该是墨子、庄子？

“我这四圣是安禄山、安庆绪、史思明、史朝义这四代大燕国君！”

“呃……”田悦虽然不喜欢冷笑话，但这个无厘头的答案还是差点儿让他的下巴掉到地上。

“您这唱的是哪出啊？”田悦半晌才说出一句话。安史之乱平息已久，如今伯父突然要搞这玩意儿，什么意思？

“节帅，给朝廷的上书写好了，请您审阅。”田承嗣的秘书进来报告。

“我看看……”田承嗣开始审阅上书。田悦也想看看，就悄悄挪到他背后。

“同平章事”，也就是名誉宰相的荣衔。田悦感觉自己完全坠入云山雾海，亟须伯父的启发。

田承嗣看完上书，感觉写得不错，便加盖了自己的印信，让秘书发出，转过头来看见田悦呆在一边，便示意他坐下。

“你急着要去打昭义，我这不是也在打吗？打仗可不是一定要上战场。”田承嗣得意地说。

“伯父，我们降唐已近十年，您今天突然给安史……不，是四圣，给他们立祠，这不是摆明了要反吗？”田悦的情绪由刚才的惊愕变成了焦急，“还要朝廷封您为宰相。您既然都要造反了，朝廷又怎么会同意呢？”

“我怎么会稀罕一个宰相的虚名？”田承嗣缓缓答道，“现在薛嵩死了，朝廷必定怕我作乱。如今朝廷手上能打仗的兵马，也只有郭子仪的朔方军那几万人，他们主要得防卫吐蕃、回纥，不可能有空来打我。况且，郭子仪如今已经是位极人臣，若他再立新功，朝廷还能拿出什么来奖赏他？又如何去奖赏他的士兵们？朝廷现在根本没钱。所以，皇上现在拿咱们没办法，这时候只要我们不明确地起兵造反，其他的想干什么都行。我这个四圣祠，建好之后随时准备拆，关键要看朝廷给我的拆迁费够不够，一个宰相的空衔肯定是不够的，这个道理皇上他应该明白。”

“您是说朝廷可能会让您兼任昭义节度使，把昭义手上的六个州给您？”田悦感觉自己大概懂了。

“如果朝廷懂事的话，应该会如此，若是能这样，也就省了舞刀弄枪。若朝廷装傻呢，那时候再动兵也不晚。娃儿！咱们魏博地狭田少，不到万不得已，不能妄动干戈。”

田悦终于明白了伯父的计划。

“对了，听说昭义部将裴志清和薛崿不和。你派人去跟他联络一下，或者你自己去跑一趟。”田承嗣对侄儿命令道。田悦也清楚，伯父这是在做两手准备，便领命而去。

“同平章事”之衔，不过，他所期待的朝廷额外加码，却并不是他想要的昭义。

朝廷没有任命田承嗣兼昭义节度使，而是决定将代宗皇帝的亲生女儿永乐公主许配给田承嗣的儿子田华，等两年后公主长大了就会嫁过来。

朝廷果然在装傻，而且也有比较靠谱的逻辑：对田承嗣，当然要继续笼络，既然他上书要荣衔，就说明他一定喜欢名誉，那么，让他和郭子仪一样与皇家结亲，他应该就满足了吧。

而实际上，田承嗣是个很实在的人，地盘、钱粮、兵马，才是他想要的。可如今，公主将要下嫁的诏书到了，总不能不要吧，既然不能不要，那四圣祠就不能不拆吧。

“唉！”田承嗣望着倒下的四圣祠，懊悔没能让它卖出个好价钱。

“裴志清那边怎么说？”田承嗣问田悦。

他准备动兵了。看来，对付装傻的朝廷，只能舞刀弄剑。田承嗣治魏博十年，已拉起一支十万人的队伍，在河北诸藩中兵力首屈一指，若单只对付混乱中的昭义，田承嗣还是很有信心的。眼下令他担心的是，其他藩镇见他独吞昭义一定会眼红，所以他迟迟不愿动兵，绕了一个大圈，想让朝廷把昭义给他，让其他人没话说，结果却未能如愿。

不过，无论朝廷是装傻还是真傻，都说明田承嗣的和平版计划落空了。

“伯父放心，侄儿已和裴志清说定，明年一月动手。届时，他会杀掉薛崿，做我们的内应。”

“好。传令下去，全镇兵马进入战备状态，到时候，几路兵马同时进军昭义的各个州郡。”田承嗣需要在短时间内完成吞并，让朝廷和其他藩镇没有反应的时间。

在田承嗣磨刀的这段时间里，卢龙那边倒是发生了朝廷希望看到的事：卢龙新任节度使朱泚携弟弟朱滔入朝觐见。

入朝，是唐朝后期一个重要的政治名词，指藩镇节度使亲自前往都城长安拜见皇帝，向朝廷表示忠诚。

安史之乱以后，河北藩镇节度使入朝，这还是破天荒的头一遭，朝廷自然无比欢喜。后，朱泚留在长安，带着一部分卢龙士兵驻守在长安附近，为朝廷防备吐蕃，朱滔返回到卢龙，掌握军政实权。

这为以后的一系列事变埋下伏笔。这事儿后面咱们慢慢说，先看田承嗣这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