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洞村的十八个故事

那些扑面而来的书写

——读李迪的《十八洞村的十八个故事》

贺秋菊

隔老远，就看到了出站人群中穿红衣服、白裤子，戴茶色墨镜的李迪老师，亲切和热情是伴随着爽朗的笑声扑面而来的，仿佛他才是接站的主人。当警察时读过李老师的《傍晚敲门的女人》和《丹东看守所的故事》，他是能“一句话点铁成金”的故事高手。读《十八洞村的十八个故事》，那些人物和故事从李老师的笔端一个个溜了出来，让你感到亲切，感到真实，感到兴奋。

一

“李老师，我叫……”“李老师，我是……”“李老师，……”人称讲述，瞬间把读者带入采访的现场，感受采访者的感动，聆听采访对象独有的声音，体会十八洞村人对书写的信任和尊重。富于生活气息的人物通过不同的讲述，在读者面前铺陈开来，真实、生动，令人印象深刻。

扶贫工作队队长龙秀林在接受采访时说：“李老师，消息来得很突然！”看似没来由，显得很突兀，但正是这么一句话，未见人影，不知胖瘦高矮，却先闻其声，一位正值盛年、有着丰富宣传工作经验、爽朗、耿直、实干却又绝不失机智的扶贫队长扑面而来。“姐妹农家乐”的金娣似乎更直接：“李老师，我叫金娣。”语言干脆利落，一听便知道是位麻利能干的老板娘。“酒鬼”龙先兰：“李老师，我就不从‘酒鬼’开始讲了，龙队长肯定都跟你讲过了。”一句话，把这位憨厚、腼腆的男人推到读者面前。直面过去，他是诚实、勇敢的，面对未来，他有自己的打算，且满怀信心。

村主任隆吉龙的讲述缓慢而沉稳：“李老师，我是村里早出去打工的，一去二十年！”剧透大半截人生的同时，“早”“一去二十年”又不经意间引出了这位农民工村主任身上与众不同的坚守和创新精神。这是他终被推选为村主任，带领村民脱贫脱困发家致富的重要基础。和隆吉龙一样有着农民工经历的村民很多，他们都在响应号召，返乡创业。村民龙金彪就是这样的一位：“李老师，我在浙江台州打工九年，是2016年年底回来的。”

“李老师，您都看到了，我一个人在一节课里同时教三个年级。”这是十八洞小学教师蒲力涛的开篇。这位三十岁出头、扎根乡村教育的男教师言语中透露出无奈与艰辛，也由此可见这位乡村教师致力乡村教育改革的愿望与情怀。“爱在拉萨饭店”六十多岁的龙拔二大妈把采访当成了拉家常：“李老师，我这个人心大，爱说‘没的事’。不管遇到多大的难，我都说‘没的事’。”简简单单的“没的事”背后是一位普通十八洞村人历经坎坷人生后的洒脱和通透，是一位母亲对远在西藏支教的儿子长久的思念和默默的支持。

“李老师，我没有故事。但是，我特别想跟你说说话，讲讲我这一生是怎么走过来的。”村民杨超文的朴实忠厚扑面而来。在每一个十八洞村人看来，他们都只是跟李老师说了自己经历的事，那不是故事，只是生活。所以，村支书龙书伍并没有介绍他的村支书身份，而是从本村人的角色开始：“李老师，我是本村的人，我家里有两兄弟，我是老大。”时刻把村里事当自家事，把村里人当自家亲人的角色定位和处事特点，是十八洞村“精准扶贫”工作取得巨大成绩极为重要的因素。

二

《十八洞村的十八个故事》说是故事，倒不如说是十八洞村人的一些人生片段。它们是早年土匪抢劫烧杀的过往，是曾经贫困生活的回忆，也是逃离偏僻落后山村外出打工的坎坷经历和个人成功，更多的却是近年来十八洞村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李老师恰如其分地剪辑和艺术处理，让一个个故事扑面而来。

《关键时刻》从扶贫队长收到的三个“大礼”开始。作为大礼之一，村里的“酒鬼”闯进扶贫队长给省领导汇报的会场，砸了场子。终究，又是这位扶贫队长帮助砸场子的“酒鬼”脱了贫，致了富，娶了媳妇。“龙队长没有食言。第二天，两个年轻人联系上了我。”《金兰蜜》就写的是这对年轻夫妇的爱情故事。《黄桃金灿灿》的村主任在外打工漂泊多年，小有成就，却终于在母亲返乡以后，坚定了返乡创业的决心。创业之路阻碍重重，种种艰辛溢于言表，这也是一路走来的十八洞村人艰辛的脱贫致富之路。《火塘夜话》里飞虫寨九十多岁的龙文典老人说：“我要跟你讲的这些当年闹土匪的事，如果我再不讲，就没有人知道了”。那些过去闹土匪的事，是过往的记忆，也是深植在贫困深处的历史。

《对联的故事》里杨老师回忆起过去的乡村教育：“每到开学的时候，我要一家一户地去喊孩子们来。整个乡十多个村的老师们就分配任务，你到你那个村去发动学生，他到他那个村去发动学生。”作为村里有文化的人，杨老师也谈起了十八洞村的来由。对于总书记来到十八洞村，有文化的杨老师用一副对联记录下了自己的幸福人生。《姐妹农家乐》的讲述者卖了个关子，“这么多年来，我的心一直是收紧的，好像有一根绳拴着”，把读者带入到一种紧张的氛围中，故事便从这种紧张氛围中一点儿一点儿生发出来。“精准扶贫”的政策让老杨可以在家里经营农家乐，不再下矿，金娣那拴着绳子的紧张的心真正解脱了出来。“姐妹农家乐”的经营有道自然也源于金娣的善良和朴实。“我们村里有些人家不做农家乐，专门种菜，南瓜、白菜、胡萝卜、白萝卜……客人说吃我们家的白菜都是甜的。其实，我们就是买邻居家自己种的这些新鲜菜。”对于来自大自然的馈赠，金娣也是大方的，“我是从山上捡回来的，不能收你们的钱，大家交个朋友就好了”。

三

属于十八洞村的富有生命力的细节，在李老师的故事里扑面而来。

老主任施进兰总结了“来之前……我们这里，以前有‘三怕’”。他谈到自己请假遭遇阻力，原因是老板“就关心他的产品，他厂里的收入，他不关心你家乡的变化，他不管”。现实生活就是如此，它比故事更生动，比故事更残忍。他回忆起当初的心态，十分诚实，“我当时是抱着回来分钱的心态。来之前，也有不少领导来，来了都拨钱，当时我就有这个想法，来了，官儿比他们都大，肯定钱更多……但是，我回到家乡一看，哎哟，这回不一样！来到村里没给大家分钱……要让我们自己干出钱来”。

“跟隆英足约了几次，她都很忙。”李老师是这样开始谈养猪专业户隆英足的。隆英足历经千辛万苦学会养猪技术，回到十八洞村，希望把这门技术推广，做大做强，但创业的路却是坎坷的。讲述中，她多次提到了落泪。男教师蒲力涛在课间接受采访，“毕业后响应号召来支边。一起来的还有两个人，没过几天，他们就走了。原因：一个是太落后了，学生基础太低，教学任务太重，再一个是工资太低……”“每节课，我安排一年级的先温习昨天的课文，二年级的跟我学习新课文。学前班的孩子们先去闹去，闹够了，回过头来再教他们”。所以，故事结束时，李老师在文末附了蒲力涛的论文《试谈如何提高农村教学点的教学质量》。

龙拔二大妈得知要采访她，忽然提高了嗓门儿：“我见过您。您住在阿雅家，是来写十八洞村的。对不？”不矫揉造作就把读者带到了那个扯着嗓门说话的龙大妈面前。《头上剃字的人》村民杨超文当过养殖个体户，出去打工，后来返乡养鸡，开农家乐、民宿，他说：“我只有经历，没有故事，但是真实。像我这样的人十八洞村不少。”他对十八洞村的爱，是剃在头上的字。他让理发师在后脑的头发间，精心剃出“十八洞”三个字。

村支书龙书伍总结过去的十八洞村有“五鬼”守家，即赌鬼、懒鬼、酒鬼、大鬼、小鬼。还总结了十八洞村人的“四大皆空”，即脑袋空，钱袋子空，家庭空，集体经济空。用一个老农民的讲述，把一个只有老人、孩子和赌鬼、懒鬼、酒鬼留守的越走越破败的贫困落后的十八洞村呈现读者面前。多年的村部工作，他得出经验，“在村里做的事必须要具体，不是喊口号，喊口号老百姓不喜欢听”。实干才能赢得支持，干出实事才是根本。村民龙金彪回忆起多年后返乡看到的情景：“我回来看到的个变化，原来进村的小道没了……我走的时候还是泥巴路，到处都有牛羊的粪便。来过了，家乡变样了。我回来就再也不走了！”杨老师谈起总书记来村里时：“握完手以后，我不知道怎么突然胆子大起来，说，总书记、总书记，我没想到，万万没想到您会到我们这个地方来！”

国家的扶贫攻坚，是符合广大人民群众的热切期待的。每一个十八洞村人都希望生活好起来，日子富起来，虽然思想转变的过程是艰难的，各种条件起初十分简陋，争取政策也很不容易，但正是从这些艰难中一步步走来的，十八洞村人对现在的安居乐业分外感恩，格外珍惜。

四

十八洞村包括梨子寨、竹子寨、飞虫寨和当戎寨四个苗族村寨。那些扑面而来的人物、故事和细节，便来自李老师在寨子里不断地穿梭、行走和深入细致地采访调查。

时值初冬，北方已经集中供暖，湘西地区进入漫长的湿冷季节。李老师拉一个超大行李箱，提一个不小的行李包，塞得满满的，从北京来。因担心李老师不能适应湖南山区的气候和生活，临行前，我们多次联系接洽。抵达十八洞村时，李老师把一件件行李铺展开来，以显示出他此行有充分准备，保暖衣物准备足了，连烧水壶都从北京带来了。

为了方便挨家挨户走访，李老师住在村里。一住就是十几天，每天走石板路，上台阶、下陡坡，逮着谁就坐下来听对方说村里的人事。村里人都知道来了个李老师。采访中，“我从梨子寨赶到了村委会。值班的人告诉我会已经开了不短时间，马上就要散了。我在大厅的角落里选了一张桌子，坐下来，等候她”。这样的等候是十八洞村采访的常态。大家都忙，忙工作，忙生意，忙家人。采访便只能逮，逮着做买卖时，就陪着叫卖，逮着开会时，就守到会场门口。“我要采访的不少人都在这个会上。我当时心里很激动。不过，天色已晚，我只能捉住隆英足了。”正是长期的坚持和蹲守，李老师顺利完成了采访。

返京后，强撑着的李老师病倒了，十八个故事的书写都是在卧床疗养期间完成的。如今，他正在病床上整理后几个故事。相信，读到这些扑面而来的故事，人们的掌声一定会如扶贫队长所说，“像春天的雷”。

2020年5月18日写于长沙

（作者简介：贺秋菊，女，硕士研究生，主要从事中国当代文学研究，现供职于湖南省作家协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