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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张抗抗著

出版社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

ISBN9787559854742

出版时间2022-12

装帧精装

开本其他

定价72元

货号4307964

上书时间2023-12-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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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商品详情   

品相描述:全新
商品描述
前言

自序

 

很久以前,在炎热的夏夜,我常常看见小小的萤火虫,闪着幽绿的微光,从眼前一闪而过。它掠过潮湿的空气,穿透浓稠的夜色,燃起尾灯,在黑暗中起起伏伏,或是匍匐于低矮的草丛里忽明忽闪。

 

它似乎并不打算照亮周围的黑暗,它只点亮自己。

 

从我少年时阅读文学作品开始,心里总有晶莹的光斑在跳跃。

 

那星星般、火焰般的亮光,闪烁着移向远方,引领我一步步走上文学之路。五十年中,我写下了八百多万字的作品,精选成这部三百万字的十卷文集。

 

文集是一部生命的史诗,文集是一次对自己严格的拷问与检验。

 

偶然间,从百十部旧作里,我发现了一个秘密:

 

1972年幼稚的小小说《灯》、1981年的中篇小说《北极光》,一直到2016年的中篇小说《把灯光调亮》——我对“光”似乎特别敏感。回望我的文学路,大半生的写作,始终被微弱或是宏阔的光亮吸引着。

 

阳光炽烈、圆月皓洁、星空邈远。我是一个心里有光的人!

 

为了寻光,我用文字把雾霾拨散;为了迎光,我用语言把黑暗撕开。

 

人类的进化和变异,从骨骼开始。骨骼支撑着生命,使人能够站立起来。当生命的血肉之躯不复存在,最后留下了坚硬的骨骼。作品的内涵与思想,正如骨骼一样。骨骼是一支烛台、一只灯架、一座灯塔,让光束高高、灼灼地挥洒和传播,成为江河湖海的淼淼烟波中鲜明的标识。

 

当然,还有灵魂。灵魂飘飞出窍,升天入地,灵魂就是永恒的光。

 

编选这部文集的过程中,审视五十年来的旧作,我常常纠缠在截然相反的复杂心情中。有时我会惊叹:那时我写得多么好啊,那些流畅有趣的句子、独特的人物,新文体的尝试;那时的我,文思喷涌,认知超前……有时我也会沮丧懊恼:早期的文字太粗浅简陋了,细节不够讲究……更多的时候,我会深深感慨:我应该写得更好些,我完全可以写得更好。

 

可惜,年过七旬,一切都不可能从头来过了。

 

已落笔的每一字每一句每一篇每一部,都是生命留下的真实印记。是用书页压缩、凝聚而成的人生和历史。

 

写作的人在写作中享受寂寞。书籍和文学都是寂寞的产物。

 

寂寞中,我听见自己内心的声音,自由自在无拘无束地飞扬。

 

在我大半生的写作中,“写什么”和“怎么写”同样重要——“写什么”体现自己的价值观,“怎么写”是价值观实现的方式,用文学表达对自身、人性及对世界的认识。其实,最为重要的是“为什么写作”。整理文集的过程中,我无数次叩问自己,杂糅的思绪渐渐清晰:少年时,文学是对美好理想的向往;青年时,写作是为了排遣苦闷;中年时,写作是为了精神的坚韧与丰厚;进入晚年,写作是为了抗拒人生巨大的虚无感。一生写作,其实都是为了解决自己的种种疑惑、困惑,可惜始终未能达至不惑。

 

我已与文学相伴半个世纪。于我而言,身前的赞誉非我所欲,身后的文名亦非我所求,写作不是我的全部生命,而是人生的组成部分。我在写作中不断成长——成熟,在文学中日臻完美,从而成为一个合格的公民、一个有尊严的写作者、一个善于思考的人。

 

近年来,我留意到萤火虫已越来越少,它们被污染的环境和滥用的农药灭杀了。我心黯淡进而悲凉。我梦想着变成一只萤火虫,让我书中的每一个字,能在暗夜里发光,孤光自照。

 

是为序。

 

 

 

张抗抗

 

2022年3月2日


【书摘与插画】

1

 

周由背着画夹,漫无目的地在苏州城里闲逛。

 

他浑身懒洋洋,面目沮丧,情绪坏到了极点。宽大的长风衣连扣也不系,在肩上随意晃荡着,贴着腿扇乎。

 

自从去年秋天,他卖掉了那幅人体得意之作后,就始终懊悔不迭。七千美金的报酬,也无法填补他心中的空落。那幅女性人体绘画,在美国洛杉矶那家著名的画廊中,可以说是整个秋季最吸引人、简直令那些老美着了迷的参展作品。画中的女模特沈小姐,曾是周由众多的女友中,与他配合最默契,同时也是最出色的一位。如今她已经嫁给了那位后来越洋追踪、按图索骥而来的年轻华裔富商。

 

周由一直恼恨自己,真不该在北京介绍沈小姐同那商人见面。他好像不仅出售了自己的作品和情感,也出售了自己的女友。由于北京画坛上从此又少了一个可爱的女模特,画友们把周由臭骂了一个冬天。

 

当春风刮起来时,周由在北京已无论如何待不下去了。

 

他觉得自己几乎像是惶惶然逃离了北京城。

 

沈小姐如今真是一位骄傲的公主了。周由从她寄来的在海边一幢花园别墅前全家族的合影中,确实感到了她由衷的幸福和众星捧月的地位。她在信中说,她的蜜月是在三个美丽的国家中度过的,仅仅婚礼就花去了二十万美金。全家族的人都感谢周由这位画媒。她的那幅人体画,已成为家族第三代藏画中的第一号珍贵藏品。沈小姐因而觉得周由这幅画卖得太便宜了,她打算再给他寄三千美元的汇票作为补偿。周由哭笑不得。他想这大概就是沈小姐付给他的婚姻介绍费了。女人体绘画居然还具有婚媒的功能,这是他从来没有想到过的。他发现自己在中国国有美资源外流潮中,无意中起到了推波助澜的作用,气得他对着画镜里面那个貌似英俊的年轻画家,恨恨扇了一记耳光。

 

使他更感失落的是,几乎同时,他的另一位漂亮女友舒丽小姐,也远离他而去,到深圳、海南那种地方去谋求发展了。她走得很坚决,他也许早该料到会有这么一天。像舒丽那种女人,没有一个男人能将她驯服地囚禁在画室里,她本不属于画室而属于所有的繁华都市。应该承认,舒丽是周由的第一个情人,也是周由多年来周围那些时断时续的情人们中,相处最持久的一个。她聪明俏丽,相当性感,周由至今难忘与舒丽初恋时的那种迷乱亢奋,以及那些可以打成捆的艺术感觉和人体印象。她临走前,周由曾提出再给她好好画一幅人体画作为纪念,但舒丽拒绝了。她舍不得待在画室里老老实实为他做模特的几个星期时间。时间对于她来说,意味着好大一笔钱,她似乎连一天也不能再等。她匆匆忙忙、敷衍了事地对周由声明说,她依然爱他,等她挣足了钱,就回来置房置车置一间大画室同他结婚,那时候,他想画她多久就画多久,想画多少就画多少,总有一天,她会乖乖地给他当个好老婆。

 

周由不愿再相信舒丽了。那天他恶声恶气地对她说了一声滚蛋。

 

舒丽走后,果然忙得连信都没有一封。像舒丽那样的女人,自然十分懂得扬长避短。周由见过舒丽写字,对比之下,她的字体于她的人体实在是一种莫大的讽刺,不写也罢。起初几个星期,舒丽偶尔还有电话给他,说些南边疯狂而有趣的故事,同周由身处画室的感觉整个满拧。再以后,电话渐渐沉默,舒丽消失在潮里、海里、浪里,变得无影无踪。一次他偶然从朋友那儿听说,舒丽财运顺通,眼下已挣了不少钱,身边还围了好几圈各路大款,个个对她跃跃欲试,舒丽在那儿如鱼得水,活得好滋润。

 

既然舒丽已是乐不思蜀,她想必是不会回来了。周由必须设法把舒丽彻底忘掉,这也许是周由出走京都的重要原因。

 

那个阴冷的4月天气里,周由走在他十分陌生的江南小城街头,想起那一大堆关于女人的乱七八糟的事情,连自己也觉得莫名其妙,他怎么就竟然鬼使神差地买了一张来苏州的火车票。

 

苏州给他的感觉似乎比北京更糟。

 

周由挎着尼康FM2相机,在苏州街上逛了两天,像一个无所事事的观光客,游览了狮子林、拙政园、留园、怡园、虎丘山、天平山,还搭乘一辆“摩的”,去观赏姑苏城外枫桥镇的寒山寺。正是春季旅游高峰时节,喧声闹语,游人如织。对于处处精细雅致的园林风景,周由一目了然、麻木不仁。他焦灼而贪婪的目光越过园中半月形的拱门和幽深的曲径,寻找着人群中或许可以入画的女子。

 

浓艳而娇饰的女人们,如同鱼缸中绚丽多彩的金鱼一般,在周由面前飘然而至,鱼群游过来,又游过去。

 

但周由始终木木地微眯着眼。两天来,他连油画箱都懒得打开一回。

 

近几年来,周由发现在北京的艺术沙龙里,已经几乎看不到让他眼睛发亮的女孩了。他甚至只好到大街上去搜寻,但大街更是空无一物,徒然耸立着拥挤而冰冷的高楼,还有那些令他熟视无睹的男人女人。这到底是怎么了呢?那些美丽的女人难道都已成为昼伏夜出的应召女郎,或是一头钻入金丝笼里,从此不再在树枝上露面了吗?

 

想到那些曾经为他留下优美人体画的女友们,在大款的轿车上向他依依挥手,做出生死诀别的样子,周由心里被一种墨汁般的黑色嘲讽覆盖,他想那大概才是当今社会真实的生命礼赞。

 

离开北京之前,一种悲哀和痛楚的感觉,时时袭击着他,湮没了他。

 

周由在中央美术学院研究生毕业以后的几年里,一直尝试各种流派和风格的人体绘画。初出茅庐时,他十分在意美术界专家们对他的评价,他知道美术学院的大部分教授,都认为他是中国最有前途的青年画家之一。他的人体油画早已摆脱了学院派那种僵死呆滞的通病,几乎从他在画坛出现的一开始,周由的人体绘画作品已经具有了运动美的旋律,有几幅作品很有东方现代女性的神韵。更让一些画家和教授赞赏的是,周由是把人体美作为万物灵中之灵来膜拜的,人体动态鲜活自由,人体曲线流畅舒展,色彩则更是倾注了他对血肉肌体、人性和青春的理解和赞叹。他的绘画语言和技巧,都火辣辣地表现了人的生命价值,以及摆脱了文明世界服装的牢狱之后,人类重获的内在精神自由。

 

但是一些新潮美术评论家对这种评价不以为然。他们认为人文主义绝对概括不了周由的艺术内涵。在他的画中还有许多复杂、怪诞的意向,是画家的观念与感觉、视觉与梦幻、抽象与具象的复合。他的绘画风格引起了画坛众多的议论,人们很难把他归入哪个流派,没有人知道周由究竟在追求什么。到后来,有的评论家断言,周由追求的可能就是变化与创造。用周由自己的话说,他根本不追求风格,而是追求“格风”——一种耗散状不断变化而飘散的无形思绪。这位二十九岁的青年画家,除了他的艺术才华和个性被画界认同外,他在画布上用色彩营造的奇特效果,一直让画坛捉摸不定。

 

周由的突然南下,定给京中的画友留下了危言耸听的话题。

 

其实周由对画派画风早已没有太大的兴趣了。过去许多年中,他曾虔诚地研究揣摩现代、后现代各种流派的主旨和要义,但他的热情很快冷却降温。在世界范围内,发展了一百年的抽象画派,像是已经度过了旺盛的少年时代,由青春而老化,由蓬勃而衰退;如今就连商标、会标、广告招贴、服装面料,也不分青红皂白地抽象起来。抽象由于缺乏更新而语言贫竭、流俗平庸,说得刻薄些,摆上地摊减价叫卖,也仍然积压滞销。周由对这位早年曾富于革命的颠覆作用,为艺术打开过一方生存发展新空间的“老帅”,怀有由衷的敬意,但对它如今即将“离休”的凄凉晚景却又爱莫能助。

 

在这个商品和包装的时代,究竟将由什么来主宰艺术呢?

 

昔日纤巧玲珑的苏州城,如今在中央大街已耸立起一座座瓷砖马赛克或是玻璃幕墙贴面的现代化大厦,五光十色的广告,如同园林中的假山怪石,错落有序;旧城的小桥与老屋正在拆除,灰黑色的尘土飞扬,如同拙劣的泼墨,失控地涸散开去。苏州城漠然摆出一副与己无关的样子,不想理会周由的发问。

 

阳光吝啬,阴沉沉的天空,仍有几分寒意。周由的眼皮下,晃过几个衣衫穿得极其单薄的女郎,裙奇短而衣奇长,透出肉色的裙袜里几近裸露的大腿和敞开的领口下若隐若现的文胸花边。就像周由在京城的那些女友,浑身都散发着性诱惑的气息,疯劲十足。但可惜她们美丽的躯体,仍然通不过周由被提香、安格尔、雷诺阿、莫迪利亚尼等人体艺术大师“熏”出来的审美眼光。周由失望地摇了摇头,他真想把那只百无一用的画箱,从肩上拽下来,索性抛入城边那些即将同美人一起绝迹的小河里去。

 

 

 

那天晚上,周由走进了一家歌舞厅和KTV酒吧,可惜,昔日琵琶声声、评弹袅袅的吴越之都,如今丝弦已绝,软语无踪。踏入歌厅,流行歌曲震耳欲聋。灯光暗淡,装潢格调程式几乎一模一样,“全国山河一片红”?周由有些糊涂了,搞不清自己此刻究竟是在哪个城市。

 

服务小姐们乍一眼看上去,都挺漂亮。说话嗲声嗲气的,像街上早点铺的糯米年糕。若是再走近些,却看不出她们原装的本色美,个个被全国通用的美容化妆标准,涂抹得千人一面。周由咧了咧嘴,他想如果用这种妞当模特,似乎得把油画颜料改成唇膏和指甲油,画笔也是多余,只要用眉笔和唇线笔就足够了。

 

周由站了一会儿,扭头就走。偶尔有小姐向他瞟来一眼,那目光的内容也复杂得模棱两可。其实周由很熟悉那类目光,许多漂亮妞都用这种眼神打量周由,周由曾经差点被溺死在妞们甜蜜蜜却空洞洞的目光中。

 

周由知道自己高大的个头、轮廓分明的面孔和天生的艺术家浪漫气质,一向很吸引女孩。他若是想要招惹哪个姑娘,一般情况下总是起码命中九环以上。对此他有绝对的自信。其实他并不缺女友,上床的和不上床的,都同钱不钱的那些俗事没有任何瓜葛。他缺的只是人体模特,真正优秀的人体模特,面部与身体都栩栩如生、蕴含着无限丰富而生动的人体语言的模特。她们或躺或卧,或坐或立,那姿势总是极富内涵,意犹未尽。当前几年周由的人体画渐入佳境时,也许他一半的成功要归于那几位日日面对他的画架、始终安静耐心地端坐于室内光线下的人体模特。

 

然而,近半年来,周由已经没有什么惊世骇俗的好作品可以对画友们炫技了。他失去了沈小姐那样的好模特,也同时失去了画人体的热情。那场在上海遭到冷遇的全国人体艺术绘画大展,已预示了中国人体画艺术潜在的危机。就连周由那样如新星升空的年轻画家,都找不到美的载体,看来画家们只好去画那些廉价、体丑、平淡乏味的模特了。但周由宁可让画布一片空白,也不愿浪费他的油彩。

 

其实周由在沈小姐走后,也曾在北京的星级宾馆和酒店里,见过颇合他口味的一两位可人儿。身材窈窕,气质高雅。可惜,小姐的身边,已有衣冠楚楚的男士陪伴,一眼便可知是个什么大款,将小姐严严实实地“包”下,包得连一丝缝隙都没有。周由只能停下脚步,远远地感觉着她们的缥缈之美。不要说当人体模特,就是想请她们到他的画室去当几小时肖像模特,连说都说不出口的。人家会当他是个流氓或是疯子。她们也许缺少文化修养,缺少艺术感觉,但总之是不缺当模特挣的那份微乎其微的薪水。人体模特虽然是一种高尚的职业,但每小时的出场费只有十五到二十元不等,与大饭店里的“鸡”们的服务费,相差十几倍甚至几十倍。画友们调侃说,自然是“鸡往高处飞,画往低处流”了。90年代的模特难寻,不是开放不开放的问题,而是效益不效益的问题。市场经济早已冲垮了五千年的封建传统,如今是轮到画家们尴尬的时候了。

 

周由也曾连骗带蒙地说服过一位尚留有几分清纯的应召女郎,去他的画室。一路上她搔首弄姿的很是快活,但一走进他的画室,她却顿时变得惶惶不安,面对他的画架,眼神游离疑惑,连焦距都对不拢。她坚持要按自己通常的服务内容付费,不屈不挠地同他讨价还价,气得周由只好怏怏地把她打发走了。她走后周由十分恼火,把一管颜料怒气冲冲地挤在了画布上,第二天费好大劲才刮下来。这满街用统一调料配制出来的烤鸡、炸鸡、肯德基,同他梦幻中的东方女性神韵能沾得上边吗?还不如就用那些红红黄黄的调料,画一幅“停机(鸡)坪”或是“养鸡场”风光算了。

 

周由愤愤地感觉着作为90年代画家的无奈。也许他并不算无产者,他有卖画所得的一些钱,但这点儿钱在美丽的女人面前,完全失去了同大款们竞争的可能。有时他平心静气想想,觉得女人也许与他同样无奈。女人的青春期太短,她们无法永远留住的美丽,当然使女人的目光和行为无法不短浅。如今,中国的漂亮妞们像他少年时代的人们排队洗澡一样,排着队为权贵富豪脱衣服,却不肯为艺术家展示人体美。也许等画家中出现一批真正的百万千万富翁时,优秀的人体模特才会送货上门,不邀自来?

 

周由在苏州又一次受挫,其实也在他的意料之中。但他还是不想虚行江南,他找到了当地的几位画友,看了他们介绍的几位女模特,觉得比北京妞还是差得不少。苏州姑娘虽然皮肤细腻,体态柔软,可惜大多腿部不够修长;眉目清秀但眼里缺少神思,风韵过而力不足,总使人觉得有一股小家碧玉之气。他记得曾有人对他说过,以前芭蕾舞团和舞蹈学校招生,男孩主要从长春、大连挑选,女孩的来源则主要在太湖一带。历史上,苏州是中国美女的主要产地,名声在外,所以80年代初期刚一开放,港商、澳商、台商、外商,再加外籍华裔,还有国内的暴发户们,纷至沓来选美淘金,细网捕捞、掘地三尺,只要有一位美人隆重外嫁,就会招来一群美人鱼主动咬钩钻网。即便是一座千年富矿,如此十几年连续集中狂轰滥采下来,怕早就弹坑累累、徒有虚名了。如今六克拉以上的彩钻早已绝迹,就连小克拉的彩钻也难寻觅。由此推断,江南几座名城的命运大概相差无几——于是周由打消了坐船去杭州的计划,准备第二天就去买火车票打道回京。

 

 

 

正是春游高峰期间,买卧铺车票的人,半夜就在售票处搬着小板凳排队。周由只好托给朋友去想办法。在搁浅苏州的最后几天里,看来他只能在苏州老城的水巷里做风景写生了。

 

那是周由逗留苏州的第四天上午。从清晨开始,天空雾气蒙蒙,像是要下雨的样子。他踏着被江南春日湿雾浸润的小巷信步走去,迈过几座缠绕着常春藤和青苔的石桥,最后在一条小河边上的茶楼前停下了脚步。

 

狭长而清幽的小河,不动声色地缓缓流淌着,像一条古色古香的苏州绸缎。河水被织成凝固的银丝玉帛,在桥下微微颤动。袅袅烟雨在河面上轻轻浮漾着,又悄然弥漫开去,如同女人临窗的叹息,在雾气中久久不散……

 

渐渐地,就有苏小小、李香君、董小宛、柳如是那遥远而动人的身体,从烟雾迷蒙的河面上,模模糊糊地显现出来。她们飘飘而来,又翩翩而去,在周由的白日梦中,一次次与他幽会。她们一会儿是美神,一会儿又是荡妇;她们抚琴吟诗、弄墨作画,丝竹管弦无不精通。她们如果爱你,就把情、艺和性一同给你;如果不爱,就把情爱留下,只将歌舞奉献。这大概是中国历史上最自由最开放也最美丽的女性了。周由被自己的幻觉和想象折磨着,他觉得当年的江南艺伎,真是比现代女性更令人尊敬。如今那些自命开放的女性,贪婪却又贫穷:女性解放如果仅仅意味着用身体去交换物质,实在远不如当年画舫青楼的艺伎们的生活方式更现代更潇洒。美人若是没有才情,入画不仅没有画魂,连画皮都起皱。

 

可惜周由是无法为当年那些美丽、侠义、刚烈的江南名妓作画了。她们的人体美已香消玉殒,无从再现。两千多年前的希腊,为后人塑造了美得无与伦比的米洛斯维纳斯雕像;几百年来,欧洲的画家和雕塑家创造了可以覆盖无数个艺术博物馆的人体杰作。而古代的中国,除了仕女像和春宫图,连一幅真正具有艺术美的人体画影子都没有留下。这究竟是文明呢还是愚昧?究竟是出于高尚还是缘于低俗?周由只能坚持认为,被儒学净化和压抑太久的人性,由于缺少来自生命本源的美文化和美文明的遗传基因,一旦解禁后见到人体艺术,首先被激活的却是性本能基因。性泛滥转而强暴了现代文明。这种从未经受人体艺术洗礼与熏陶的文明,实质是虚弱和伪善的文明。假如几千年来华夏民族也有自己灿烂的人体艺术,那么中国在接受西方现代文明传播和渗透的过程中,便不至于如此虚弱和不堪一击。周由真想与更多的画友们去填补这几千年人体艺术的缺憾。当中国人能坦然而纯真地欣赏自家客厅墙上悬挂的人体油画艺术作品时,这个民族大概才能真正面对精神的解放和自由。

 

周由在桥下找到了一个石礅,放下他宽大厚重的油画箱,然后在石驳岸的小河边坐了下来。

 

2

 

空气中蕴含着浓浓的水汽,薄淡的阳光被云雾所遮,眼前水巷两岸的景色依然像是浸漫在水中。湿漉漉的玄青翘角屋顶、湿洇洇的白色粉墙、湿淋淋的青灰石桥石埠……视线里的景物都已吸足了水分,唯有四周的雾气仍在流来淌去,寻找着依身的缝隙和归宿。酥醉的水汽不停地飘晃着,周由眼前的水巷也在晃动。每个色块仿佛都已被水雾融化——黑瓦要流到白墙上去了,白墙要流到灰街上去了,青桥要流到桥桩里去了,褐色木船要流到绿河里去了,打着蓝伞的行人,好像要化作一汪蓝水,流到水中蓝色的倒影中去了。

 

周由眼里不断飘入一缕缕、一条条、一丝丝黑白青蓝的清凉水雾。他渐渐感到了江南水巷一种难以言说的魅力和柔功。轻轻的水汽、柔柔的雨雾,可以渗入石头瓦片、墙砖墙缝、雕花木窗,甚至男人的骨骼里。它缓缓细细地揉搓、抚摩并侵蚀所有坚硬结实的物体,然后星星点点、丝丝缕缕地把它们汇揽到江河湖海巨大的怀抱里。周由眼前已看不到任何棱角分明的东西,一切都是柔软的,无脊无骨,像太湖泥一般,用千年万年的水流磨成。江南的景致也是水做的吗?他想。他好像觉得自己捕捉到了早已逝去的江南名女美丽忧伤的气韵和气场。

 

周由用饱含调色油的冷色稀颜料,任由自己的感觉,在画布上淋漓尽致地涂抹。水巷景物在他的笔下,有点站不稳、立不住,似化未化、似塌未塌的样子。近景的房檐、远景的桥栏,滴水滴痕,似酒似泪,酒泪交融,无声无息地流入东去的小河,如同一个个身穿纱裙的江南女子,如云如雾,飘飘欲飞,整个画面像是被水汽洇湿了一般,笼罩在一片若隐若现、伤心神秘的氛围之中。

 

雨雾忽而更浓,周由感到了一阵阵持久袭来的潮湿和阴冷。水雾像是有一种灵性和感应,从他的袖口和衣领处亲切地浸润进来,将他轻轻围拢,在他的衣服和身体之间铺开一层凉湿的气膜,粘贴在他全身的肌肤上。周由打了一个寒噤,浑身微微有些发抖,那一刻他似乎产生了一种幻觉,像是听见了来自冥冥之中一声声女人的哭泣。中华文明曾诞生了无数伟大的画家,但华夏女人的冰肌雪肤,却早已被黄土地深深掩埋。古典美已消失,现代美又在何处?周由又一次领受了寻美寻根一无所获的沉重失落,深深陷于来自历史与当代的双重空虚之中。他从来没有像此刻这样强烈地渴慕爱与美,他真的开始怀疑自己,也怀疑中国的人体艺术家,会不会成为无源无本无母无父的弃儿……

 

时近中午,天色越来越暗,似有纤细的雨丝,从他额头若有若无地掠过。周由准备在画面上再补缀最后的几笔就收摊,他可不想让画被雨淋湿。

 

“画家叔叔,你画好了吗?”身后忽而有清亮的童声传来。

 

周由猛地抬头,发现头顶上有一把粉红色的小雨伞,被一只白净的小手高高举着。旁边还有几个更小些的女孩,好像是刚刚放学回家,跑来看他画画。他再一回头,眼睛顿时倏地一亮。

 

这是周由一年多来第一次眼睛发亮。

 

一个十四五岁、异常美丽的小姑娘,正站在他身后为画架撑着雨伞。打伞的女孩,穿着一套粉红色紧身的薄毛衣毛裤,一双深红色的雨靴,白里微微透红的面颊,像雨中的一朵粉红色的蔷薇花。周由眼中涌入了一团柔和温馨的暖色,身上的凉意散去了一大半。眼前冷暖色调的突然转换,使周由感到这团暖色显得尤为爽心悦目。

 

“小妹妹,你叫什么名字啊?”周由一边微笑着问,一边用废纸轻轻搓捻着画笔的笔头。他觉得自己的心忽然无端地怦怦跳动起来,难道这水巷真有感应,把一个那么与众不同的女孩,也许就是江南美人的后代,送到了他面前?

 

“吴云霓,大家都叫我阿霓的,你也叫我阿霓好了。”她说一口苏州普通话,是那种吴侬软语柔美的声调。

 

“哪个妮字呢?”周由的声音也不由得变软了。

 

“霓虹的霓呀……”

 

“霓虹灯的霓?”周由逗趣着说。以往他外出写生时,遇到围观的游人,问些太业余的问题,他从不愿多与人搭话。但这会儿他却生怕小姑娘离开,他很快决定自己得设法和她交个朋友。

 

“云霓的霓嘛,就是大海上的霓虹啊,还有雨后的霓虹呢!”小姑娘忽闪忽闪地眨着眼,手中的雨伞像一朵云似的旋转起来。

 

“好美的名字。”周由笑着说。他收拾完画笔,刮净调色板上残余的颜料,却没有合上油画箱,好让小姑娘们继续欣赏他的画。

 

“你是从北京来的?专门到这里来画画?”阿霓问。

 

“是的,你见过其他的北京画家吗?”

 

“见过。去年有一个郑教授,带了几个大学生,就在这个地方画画,画了好几天呢,我天天都跑来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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