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你的生命里

 跨文体写作与多向度现实书写

——2021中国微型小说年选序言

卢翎

 社会生活的常态化带来文学创作的常态化，每一个年度（自然年度）文学创作发生重大变革或者转变的可能性是微乎其微的。文学发展的转折、变化或新质的出现，往往需要文学史家在一个相对宽阔的历史视野中做出判断，而一个时间段之内文学创作的状况，如一个个自然年度，不会存在巨大变化，也不会在上一个年度与下一个年度之间存在巨大的、本质的差别。故此，之于一个年度文学作品选本来说，为重要的是在一个相对独立、完整的时间段内，尽可能广泛阅读的基础上，秉持相对独立、客观的立场，实事求是地遴选出年度内佳作。

 今年开始的年选时间上的变化（由目前的上一年度10月至本年度9月改变为上一年度8月至本年度7月）对于一部做了近二十年的年度文学作品选本来说，影响是可以忽略不计的，长远地看，它记录文学创作的发展态势，留下一个时期内涌现出来的佳作，为文学经典化完成了初筛选。

 阅读2020年10月至2021年7月这一时间段内微型小说作品，一个鲜明而突出的印象是，作家们在跨文体写作方面所进行的尝试与努力。

 蒋子龙于2020年6期的《清明》上刊发《寻常百姓》（笔记小说一组）后，又在《飞天》《南方周末》《天津日报》等期刊、报纸刊发了一系列笔记小说（《西北笔记》《世间笔记》《绅士（外一篇）》等。本选选了《熊冠三》《绅士》）。他说，这一系列笔记小说写作的要义在于：真实——“给自己的‘笔记小说’确立了一条铁律：真人真事”。这一系列作品“是现实生活中真实的存在，是我自己和我的亲朋好友的亲眼所见或亲身经历”。（夏康达：《老树新枝——读蒋子龙“笔记小说”的笔记》，载于《天津日报》2021年2月23日）写真人真事的小说，在《清明》杂志副主编看来是将散文与小说两种文体糅合于一体。（“《寻常百姓》里的小说，短小精悍，题材有志怪、传奇和写实等，内容精彩纷呈，有些已和散文不分界限了。”载于《清明》2020年6月。）而评论家夏康达则称蒋子龙的系列笔记小说“是蒋子龙小说创作的新尝试”，并将其命名为：“非虚构小小说”（即“非虚构微型小说”，夏康达：《老树新枝——读蒋子龙“笔记小说”的笔记》，载于《天津日报》2021年2月23日）。无论是散文小说文体相融合，还是“非虚构微型小说”，这一跨文体写作，是他“在阅尽世间百态的耄耋之年”“在写出了数百万字的小说”之后的创造。

 以先锋著称的作家李浩继续推出“飞翔的故事”系列作品（本选本选了《A与蝉》）。如果把近几年来李浩的“飞翔的故事”（2019年推出，几年里陆续发表计有近40篇）作为一个整体来考察，就会发现，这一系列小说（其中诸多篇什为微型小说），是李浩所创造的“独成一体的天地”。李浩的“飞翔的故事”追求一种为自由的表达，糅合了散文、寓言、戏剧、等文体的元素，借助天马行空般的想象，让我们看到了一种可能性，挣脱了一切羁绊与束缚的自由表达可能性。有着同样探索热情的，还有大解，他说，“我的小说是我梦境的延伸，也是我进入多重世界的一种方式，其中包含了我全部的真实和虚幻，可能还有一些高于生存的不可名状的东西，隐藏在文字里”。（大解：《生活的另一面》，载于《百花园》2021年5月）2021年的《哈哈大笑》（本选本选了《炊烟》《撕下一片云彩》）、《影子人群》、《是谁在走》、《雪色》等作品显示出，大解的写作不仅仅是将小说、散文、散文诗、寓言、故事是糅合在一起，而且力图以这种跨文体写作的方式，为一种“新小说”的“立法”：“显示了大解个体主体性和想象力的深度参与。与此同时，愿景、记忆、虚构、想象力以及智力游戏的力量撑破了一个个‘故事’，还原出这个世界的本相以及生命内在的精神原型和记忆的星光 ”。（霍俊明：《大解的“新小说”与精神立法》，载于《当代人》2021年1月）。它意味着要从另一个角度去观察这个世界，以另外一种逻辑、另外一种认识与检验方法去看待这个世界。

 新世纪以来，小说创作发展的一个趋势与走向是，文体之间界限并非泾渭分明地存在着，而是不断地相互渗透、整合。2020—2021年微型小说创作中跨文体写作尝试，正是这一发展趋势的体现与强化。

 如果说，跨文体写作的尝试与努力显示出当下微型小说创作中探索的发展路向，那么，现实生活的多向度书写则构成了2020—2021年微型小说创作另一个显著特点。

 微型小说作者以强烈的现实情怀热切地关注着我们生活中的变化，书写生活中的“新鲜事”，赞美那些为了我们的生活更加美好而无私奉献的人们。

 赵新《我叫你一声姑父吧》中，主人公老秋大叔与他笔下曾经出现过杨老万（《同志》）、“牛筋”老汉（《你别心疼我》）、周老硬（《你没说我的坏话吧》）们一样，是地道的农民，“朴实、厚道、善良、真诚”，又“固执、认死理，死认真”。村委会会计陈亮一个善意的玩笑，令老秋大叔“较起真儿来”，并承诺若是告诉了陈亮他的岁数，“我管你叫姑父”。待领取养老金的政策一经发布，老秋大叔只得认输——“我叫你一声姑父吧”。作品的故事令人忍俊不禁。“桃红柳绿的春天，村巷里流淌的都是鸟语花香的气息”，感染着读者，而这“鸟语花香的气息”中幽默诙谐的乡村生活小插曲传达出新时代的生活讯息。同样是表现当下农村生活的作品——《晋老头的骄傲》中，作者细致描绘晋老头对儿子职业选择由不认可到理解，进而引以为骄傲的心理变化过程，不仅呈现出乡村生活所发生的巨大变化，而且塑造了一个甘愿牺牲个人利益为民请命的律师形象。而王生文的《秋旱时节的一把火》中，村干部匡甘平烧了自家的草垛，驱逐了村民心头的疑虑，让“谣言止于智者”，确保了“抢墒播种”顺利完成。匡甘平让读者看到一心为民做实事的乡村基层领导干部的胸襟、担当。还有模范乡村教师——张老师（符浩勇：《拍不好的镜头》），在摄像机前、在布置好的场景里，他无论如何都拍不好镜头。而当拖拉机翻落山沟的瞬间，张老师却舍生救出两个孩子。镜头前的“取舍”与生命的“取舍”间所形成的张力，构成作品极具张力的意义空间。令人感佩乡村教师平凡与伟大。

 社区是城市社会基础的单元和细胞，与每个市民日常生活息息相关。社区警老胡（《老胡在线》）日复一日重复着琐碎的、看起来无聊的工作，正是“事无巨细地唠唠叨叨”、烦琐的“婆婆妈妈”的事情，成就了“国泰民安”。同样是事无巨细地“提醒你注意这个、防止那个……”的耿政委（张海龙：《耿政委》），他的岗位是在“移动的国土”——远洋轮上。他是“我”的个上级，如同马烽笔下的“我的个上级”——老田一样。作为“我”的个上级，耿政委有着与老田一样的精神气质，他不仅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可以说，在“我”的“远航”生活中，在“我”人生旅途中，他都是“我”的“个上级”。

 于日常生活的琐事中发现与捕捉生活的闪光点，聚焦于这些闪亮人物，从而呈现生活前进的脚步，微型小说也因此充满了温暖人心和激励人心的力量。

 2020—2021年微型小说还将目光倾注于那些挣扎在社会底层的人们身上。在呈现他们艰辛生活的同时，描绘他们左冲右突的艰难处境和内心的苦楚。

 莫小谈在“我的流浪日记”为总标题的系列微型小说作品（本选本选了《味道》）中，以初入社会的大学生的视点观察底层生活、体味生活的艰辛：流浪歌手在天桥边卖艺为生，他结识了在天桥下卖惨行骗乞讨的王裤子、为生病的女儿小花乞讨药费的壮汉（《天桥下》），蘸着污水写地书来实现梦想的苇子（《味道》），卖老鼠药的赵伯，星期八理发店的小美（《废墟》），等等，他们是一群失败者，饱尝生活的苦涩，萍水相逢，却彼此间相互护持。因行迹败露，壮汉的拳头雨点般面向的行骗王裤子，令王裤子痛改前非，真正在人格上站了起来。卖老鼠药的赵伯打消掉了小美心中那个可怕的念头，让她走出“支离破碎的岁月”，而在现实面前一败涂地的苇子在“我”落寞的时候对“我”说，“醋和污水是我的墨，写在哪里都是酸的，但和你在一起的时光，是甜的”。莫小谈“我的流浪日记”“终归不只记录‘终将逝去的青春’”，此中还有生活的况味，更为重要的是它记录下繁华的城市中为包容和为人们所忽视的角落里的人们的挣扎与无奈，他们在这艰难困顿之中持守着的后的尊严与底线。

 安宁自称“为让我厌倦又悲悯的人们书写”（《为让我厌倦又悲悯的人们书写》，载于《百花园》2021年4月）。她的“小城风物”系列（本选本选了《求婚》《烧烤摊》）写她“熟悉的生活，烟熏火燎，鸡零狗碎，又麻辣生猛，热气腾腾”。作品中有能说会道的阿永表弟、文化人老陈、能屈能伸的烧烤店店主，还有每每来吃烧烤就压榨年轻人的李总，他们“每个人都为了活着而处处隐忍”，绝非可以用好坏、善恶来概括的。生活复杂性、人性复杂性的思考与呈现令作品具有了深厚的意味。同样是表现普通人破败生活的作品，像赵文辉《面点师》、蒋冬梅《亮光》、谈波《老舅等着咱们去钓鱼》等，作品中的人物——面点师、黑夜中的年轻人、言不由衷的弟弟等是弱小的，弱小到无力改变生活的现状，弱小到随时会放弃后“底线”沉沦下去，于作者设置的特定情境中，于岌岌可危的处境中，作品小心翼翼呈现出他们内心的脆弱、纠结、挣扎乃至“撕杀”，那些“惊心动魄”的瞬间让我们看到了卑微、柔弱人性中的强大与高贵。

 微型小说多是小叙事。日常生活中的琐事往往受到微型小说作者的青睐。小事、小情，清浅单纯，看起来很简单，殊不知，作者须将自己的独特审美发现与审美感受，渗透于叙述的肌理中、隐藏于种种的意象中，有效地扩展“小事”的意蕴空间，让象外之象、言外之意含蓄深刻地呈现出来，并具有直抵本质的力量。2020—2021年的微型小说中，我读到了具有这样一些作品，如阿成《虚构的生活》（本选本选了《我一般不经常坐出租汽车》《我下礼拜再来》）、东君《续异人小传》（本选本选了《忘掉自己名字的人》《吃石头的人》）、李敏《名医》、九峰云《老李，你在不在？》和《吵架》、武稚《办公室里小生态》之《大寒》等，于形而下的叙事中蕴含着形而上的思考。

 《我一般不经常坐出租汽车》中，出租汽车上“我”与司机关于中了大奖的讨论与种种假设，《我下礼拜再来》中舅舅对“我”的开导，都使我们深感“震惊”并产生“某种瞬间的惊异”，直面“一种生活中的可能性，一种灵魂的真实”（阿成：《灵魂记录者》）。与这种“震惊”的

 “花城年选”丛书中的一种，主编卢翎（中国小说学会副会长）经过近一年来的追踪、翻阅、遴选和甄别，从数以万计在报刊、杂志公开发表过的作品中挑选出近70部佳作。选本不仅重推名家蒋子龙、阿成、大解、东君、于德北，刘国芳、安石榴等作家的作品，且力荐个性作家王怀宇、安勇、赵新等人的作品。这些作品的内容可谓色彩斑斓，指涉丰富，无论是外在的大千世界，还是复杂多变的内心世界，均以合适的形式与方式呈现。此选本可以用“创新”一词来核心概括，无论是名家还是那些后起之秀，都呈现一种锐新创造的姿态。微型小说以文体的短小、凝练、精致与灵动，艺术上的精悍使得内容更为深沉以及向着为自由、深彻的表达“敞开”，而这正是2021年微型小说值得关注的所在。整体而言，2021中国微型小说年选可谓佳作纷呈，由微而著。是一本高质量的文学选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