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诗一百首

将“五四”以来的白话诗称为“新诗”，是一种权宜之计。

一部旧诗史是格律化的诗史，而“新诗迅速普及，致胜之因，全在自由——抛掉旧体诗词的格律，获得形式的自由；舍弃典雅陈古的文辞，获得语言的自由；放逐曲达宛喻的传统，获得意趣的自由。那时的新诗又叫自由诗。新体灿然而光，旧体黯然而晦”（流沙河）。由于是自由体，它的美（形式美）只能处于不断的探寻中。唯其如此，便没有惯例可循。新诗较旧体诗词，更深入生活细节，更重视思维深度，对好句、意象、构思、内在韵律有更高的要求，因而更难以藏拙，更需要原创性，更需要天才。

新诗发煌之初，废名有一个意见，未必所有人都能同意，却是不应忽略的，因为他试图说明新诗与旧体诗词在本质上的不同——“旧诗的内容是散文的，其诗的价值正因为它是散文的。新诗的内容则要是诗的，若同旧诗一样是散文的内容，徒徒用白话来写，名之曰新诗，反不成其为诗。”（《新诗十二讲》）此论令人耳目一新，可惜的是，什么是诗的内容，什么是散文的内容，他没有讲清楚。

新诗的思维语言是白话，白话是生活语言，也是活的语言。它是活泼的、开放的、日新月异的。在语汇上，白话比文言更丰富；在表达上，白话更注意追求语言的张力。张力就是带劲。“我不骗你，我不是什么诗人”（闻一多《口供》），逆挽如挽弓，就有张力；“时间开始了”（胡风），突兀也有张力，表达了一种“历史从我开始”的一代人的自负感；“所有的日子都来吧，让我编织你们”（王蒙），用祈使句表达一代新人的自我陶醉，也有张力。很难想象同样的意思用文言纳入五七言古近体，还这么带劲。

新诗的完成度高，更有技巧的追求，更容易做到应有尽有，应无尽无。旧体诗词的句式、句数固定，却不免凑字、凑句、凑韵。新诗力求醇化、净化，没有字数、句数的限制，故无须凑字、凑句；没韵脚也能成诗，故也无须凑韵。“ 我清楚地忆起了她，我曾强行挣脱过她的拥抱，她留在我脖子上的那条断臂，今世依然无法接上。”（ 严力《永恒的恋曲——维纳斯》）新诗中通感非常活跃，字句的语言关系十分密切，无缝连接，没有多余的话，感觉特别自然。前人说杜甫七律或“只须前半首，诗意已完，后四句以兴足之。去后四句，于义不缺，然不可以其无意而竟去之者”（吴乔《答万季埜诗问》），新诗更是天衣无缝。

新诗较之旧体诗词，更有意识地追求陌生化。柳亚子曾经说，作诗词难，作新诗更难。何以言之？周作人说，旧诗“是已经长成了的东西，自有它的姿色与性情，虽然不能尽一切的美，但其自己的美可以说是大抵完成了”（《论人境庐诗草》），容易写成似曾相识的东西，训练出“创造性模仿”。其负面作用很明显，那就是“抑制勇于创新的诗人，扶助缺乏灵感的诗人，把天才拉平，把庸才抬高”（宇文所安《初唐诗》）。明诗对于唐诗，就是如此。

杜甫说：“少壮能几时，鬓发各已苍。”（《赠卫八处士》）李煜说：“沈腰潘鬓消磨。”（《破阵子》）新诗不能这样直说。“那个小男孩，已提前三十年出发，我如何才能赶上他？”（张应中《童年》）“那个小男孩”，便是童年的“我”。对于现在的“我”，又是“非我”——是“他”。三十年过去了，教“我”如何去找回“他”？我非我，非我即我——不说沧桑，却含三十年沧桑；不说伤逝，却含太多惆怅。新诗丰富了汉语的表现力。

内在韵律，这个是古今“通邮”的。曹操《短歌行》一面写人生的无常，一面写对永恒的渴望；一面写人生的忧患，一面写人生的欢乐——“读者只觉得卷在悲哀与欢乐的漩涡中，不知道什么时候悲哀没有了，变成欢乐，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欢乐没有了，又变成悲哀，这岂不是一个整个的人生吗？”（林庚）这就是内在韵律。新诗对内在韵律的追求，更甚于外在韵律。郭沫若说：“不曾达到诗的堂奥的人简直不会懂”，进而指出“内在的韵律便是‘情绪的自然消涨’” 。他的俳句“声声不息的鸣蝉呀！秋哟！时浪的波音哟！一声声长此逝了……”（《鸣蝉》）前两句是涨，后一句是消，完全传达出秋日鸣蝉的听觉之美和逝者如斯的内心感受。这是秋声，你就说它是大自然的音乐也可以。

一般说来，传统诗词是以真实经验为基础的诗歌，就拿李白的“燕山雪花大如席”来说吧，“燕山究竟有雪花，就含着一点诚实在里面，使我们立刻知道燕山原来有这么冷。如果说‘广州雪花大如席’，那就变成笑话了”（鲁迅《漫谈“漫画”》）。而新诗的想象可以颠覆常识，如洛夫的“中午，全世界的人都在剔牙”（由于时差绝无可能，但人毕竟剔牙），“一群兀鹰……也在剔牙”（常识：兀鹰无牙），其吊诡的想象就是超验的。

新诗的成就，从来没有被高估过。然一百年间，代有才人。据说每一个新诗人，都认为自己写得好，这何尝不是好事。举百首新诗，自然会挂一漏万，以偏概全。本书选诗的标准，一是偏于经过时间检验，早成名篇的；二是篇幅短小，容易成诵的；三是本人有幸读到，且有所会心的。谚云：“口之于味，有同嗜焉。”又云：“谈到趣味无争辩。”各有道理。

有兴趣的读者，可循此进一步阅读，是为至盼。

新诗，指的是五四运动以来的白话诗。本书精选六十余位诗人的新诗一百首。其中，有经过时间检验，早成名篇的，如刘半农的《教我如何不想她》、戴望舒的《雨巷》、北岛的《回答》；有篇幅短小，容易成诵的，如鲁藜的《泥土》、田间的《假使我们不去打仗》、李清联的《祖国啊》；有编者幸而读到，有所会心的，如李元胜的《走得太快的人》、曹东的《送葬》、余秀华的《打谷场的麦子》。新诗较旧体诗词，更深入生活细节，更重视思维深度，活泼、开放、应有尽有。编者以精练、独到的语言为每一首诗作评，有助于提高广大读者的诗歌鉴赏水平和传统文化修养。

周啸天

四川大学文学与新闻学院教授，中华诗词学会顾问，四川省诗词协会名誉会长。第六届鲁迅文学奖诗歌奖得主，中国经典诗歌研究专家，旧体诗创作倡导者与实践者。曾获《诗刊》首届诗词奖名、第五届华夏诗词奖名和2015“诗词中国”杰出贡献奖等。著有《啸天说诗》《将进茶——周啸天诗词选》《诗词赏析七讲》《诗词创作十日谈》等，主编《唐诗鉴赏辞典》《诗经楚辞鉴赏辞典》《元明清诗歌鉴赏辞典》等。

刘大白 邮吻 ………………………………………………1

周作人 两个扫雪的人 ……………………………………2

胡  适 梦与诗 ……………………………………………4

刘半农 教我如何不想她 …………………………………5

郭沫若 Venus ………………………………………………7

夜步十里松原 ……………………………………8

立在地球边上放号 ………………………………9

天狗 …………………………………………… 10

我是个偶像崇拜者 …………………………… 12

太阳礼赞 ……………………………………… 13

天上的街市 …………………………………… 14

瓶（其三十一） ………………………………… 16

康白情 和平的春里 …………………………………… 17

徐志摩 沪杭车中 ……………………………………… 18

沙扬娜拉——赠日本女郎 …………………… 19

为要寻一个明星 ……………………………… 20

再别康桥 ……………………………………… 21

我不知道风是在哪一个方向吹 ……………… 23

田  汉 义勇军进行曲 ………………………………… 25

闻一多 国手 …………………………………………… 26

口供 …………………………………………… 27

死水 …………………………………………… 29

一句话 ………………………………………… 30

李金发 有感 …………………………………………… 32

冰  心 纸船——寄母亲 ……………………………… 34

汪静之 无题曲 ………………………………………… 35

冯  至 蛇 ……………………………………………… 37

译自海涅 ……………………………………… 38

戴望舒 雨巷 …………………………………………… 39

狱中题壁 ……………………………………… 42

臧克家 老马 …………………………………………… 43

老哥哥 ………………………………………… 45

村夜 …………………………………………… 47

有的人——纪念鲁迅有感 …………………… 48

王亚平 灯塔守者 ……………………………………… 50

苏金伞 埋葬了的爱情 ………………………………… 51

沈祖棻 别 ……………………………………………… 53

卞之琳 断章 …………………………………………… 54

鱼化石（一条鱼或一个女子说） ……………… 55

艾  青 煤的对话 ……………………………………… 55

我爱这土地 …………………………………… 57

太阳 …………………………………………… 58

手推车 ………………………………………… 60

乞丐 …………………………………………… 61

礁石 …………………………………………… 63

鱼化石 ………………………………………… 64

何其芳 河 …………………………………&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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