儒学与文明

客观而言，并不是任何人都会自觉地思考人生问题，更不会超乎寻常地提出“我是谁”这一问题。普通的人是一个具体的、世俗的人，是一个有名有姓的人，他可能会清楚地知道自己是“张三”或“李四”，但他不会自觉地问自己“我是谁”。能够提出“我是谁”这一问题的人，不只是会说“我”或运用“我”这一人称代词的人，而是拥有主体自觉意识或反思意识的人，即一个能够自觉地意识到自己的存在并将自己作为思考对象的人。事实上，这种人才开始称得上拥有主体性的人。人的主体性问题是人生哲学的首要的、根本的问题。对这一问题的觉解，就使人能够自觉地向自己发问“我是谁”。因此，这一问题的提出，意味着一个人作为人生主体的真正出场，意味着人生主体的自我觉解。

众所周知，达尔文的生物进化论从生物学角度解答了人类的起源问题，提出了“人是从类人猿进化而来”的科学论断，这已经成为举世公认的事实。现代科学更进一步证明，人及其社会是随着古猿和动物联合体的不断演化发展而来的。①从宏观层面说，人类是一个具有共同属性的群体，而从微观层面说，人类是由无数独具个性的个体构成的。我们知道，马克思曾强调指出：“人的本质不是单个人所固有的抽象物，在其现实性上，它是一切社会关系的总和。”②换言之，人由于所形成和处于的社会关系不同而具有不同的本质。中国传统哲学家认为，人在满足基本生存需要基础上更注重自己的精神性存在或内在心灵自由。作为中国传统哲学的重要继承者和创新者，冯友兰先生在人的问题的理解上更强调人的觉解的意义，在他看来，觉解程度的高低意味着人处于不同的人生境界。“我是谁”这一问题，并不是一个生物学问题或社会学问题，甚至也不是人的本质问题，它是人对自己的心灵的追问，归根结底是一个人生哲学问题。因此，从冯先生的人生境界论这一思想理论体系出发去剖析“我是谁”这一问题显得尤为恰切。

冯先生在《新原人》中说道：“有知觉灵明，或有较高程度底知觉灵明，是人所特异于禽兽者。”③因此，是否“有知觉灵明”或“有较高程度底知觉灵明”是人区别于动物的重要标志或根本之处。“有知觉灵明”实际上意味着“我”有“觉解”或意识。所谓“觉解”，也即是“悟”，对生活有一定的感知和觉察，并对事物产生不同层次的理解以及对理的把握。明末理学家陆桴亭说：“凡体念有得处皆是悟。只是古人不唤作悟，唤作物格知至。”德国哲学家康德说：“概念无知觉是空的，知觉无概念是盲的。”④也就是说，概念或想法只有和实践经验相结合才会产生感悟，无概念的经验和无经验的概念都不能叫作开悟。在这里，“我”的“觉解”，首先体现在“我”对自己的认识和觉悟，即“我”能够自觉地意识到自己的存在，能够觉悟到“我”是一个“人”，是一个具有主体性的人，归根结底，意识到“我”就是“我”。因此，冯先生强调，人之所以区别于动物的“觉解”，即“有知觉灵明”，使“我”真正地成为主体性的存在，成为自觉的生活主体，进而能够自觉地谋划自己的人生。

然而，并不是所有的人都具有这种自觉性，都自觉要求成为“人”，即成为具有主体性且能够自觉谋划生活和人生的人。在冯先生看来，人的觉解程度实际上存在着极大的差异，因而人们能够达到或实现的境界也有天壤之别。根据觉解程度的高低，冯先生认为人实际上拥有四种境界：自然境界是*程度的觉解，功利境界是较低程度的觉解，而道德境界和天地境界分别是较高程度的觉解和程度的觉解。“自然境界及功利境界是自然的礼物，人顺其自然底发展，即可得到自然境界和功利境界。但任其自然底发展，人不能得到道德境界，或天地境界。人必须用一种工夫，始可得到道德境界或天地境界。”①也即是说，从自然境界到天地境界是人的觉解程度不断递升的过程，多数人大都处在自然境界和功利境界之间，而处于道德境界乃至天地境界的人属于少数。但是，想要成为一个“人”，则需在达到一种境界后有意识地修身磨炼自己以达到更高觉解程度的境界，这样的“人”才是一个对生活和人生有觉解并明了自身的“人”，有了这样的信念和信仰的人，才可称其为真正的“人”。孟子曰：“君子之志于道也，不成章不达。”（《孟子•尽心上》）意思是说，君子的志向在于追求大道，但没有达到一定的程度就算不得通达。因此，境界的提升不是一蹴而就的，需要不断地修身和磨砺。

如此说来，想要成为一个真正的“人”实属不易。自然境界的人始终处于一种混沌的状态之中，“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不识天工，安知帝力”②，这种境界的人不可称其为真正意义上的“人”；处于功利境界中的人，其谋事的出发点在于利己和享乐，尽管有了一定程度的觉解，或者即便知其大道却并不力行者也不能称其为“人”。当然，道德境界和天地境界是很难达到的，需费一番功夫，但也并非遥不可及。当人们知“道德”行“仁义”之时，也便是境界升华之时，后也可能达到与天地同流的境地，这样不断提升的过程也就是修炼人生的过程，需要终其一生，在到达那般境地时才能称其为“完整的人”。事实上，人生终极意义上的“我是谁”这一问题，所期待回答的并不是“我是张三”或“我是李四”这样的日常答案，而是立足于人生觉悟和道德意义上的回答。冯先生从道德境界和天地境界承认人的存在，将拥有程度的觉解因而达到境界的人称为“完整的人”，无疑是从人生哲学的高度来看待人的主体性和人生终极问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