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垩纪往事 魔鬼积木（刘慈欣科幻系列·新版）

 龙蚁峰会

自蒸汽机时代以来，一年一度的龙蚁峰会一直延续下来，并成为白垩纪世界为重要的会议。在这个会议上，恐龙和蚂蚁的首脑们将就两个世界的关系和整个世界所面临的重大问题进行讨论。

本年度的龙蚁峰会在冈瓦纳帝国的世界大厅举行，这个大厅是白垩纪世界的建筑，它的内部空间是如此之大，以至于其中竟出现了独立的小气候，巨大的穹顶上时常会出现云层，并产生降雨和降雪，大厅不同部位的温差常常引起阵风。这种现象是恐龙建筑师在设计这座超级建筑时没有想到的，内部的小气候使大厅本身失去了意义，因为在大厅中与置身旷野差不多了，有几次峰会遇到下雨或下雪，不得不在大厅中央临时搭建一座较小的会议厅。但今天世界大厅中的天气很好，穹顶形成的天空上有百余盏巨灯发出光芒，像是一群灿烂的小太阳。

以冈瓦纳帝国皇帝和罗拉西亚共和国总统为首的两个恐龙代表团已围绕着大圆桌就座，那张放置在大厅中央的圆桌足有人类的足球场大小，但在大厅内部的空旷平原上显得微不足道。由联邦执政官卡奇卡率领的蚂蚁代表团刚刚到达，它们的飞行器像一群轻盈的白色羽毛飘向圆桌中央，在飞过桌边时，恐龙们都向飞行器吹气，把那些羽毛吹得上下翻飞，它们都为此哈哈大笑起来，这是峰会上的一个传统玩笑。有些蚂蚁从飞行器上掉到桌面上，很轻的身体使它们不会受到任何伤害，但要走到圆桌中央却是一段很长的路程。剩下的蚂蚁努力稳住飞行器，降落到圆桌中央的一个水晶托盘上，那就是它们在峰会上的座席。圆桌周围的恐龙在这么远的距离上是看不清蚂蚁的，但对准托盘的摄像机把蚂蚁的影像投射到圆桌一侧的一个巨型屏幕上，使得蚂蚁的影像变得与恐龙一样大小，这时，这些小虫子看上去比恐龙更加粗悍有力，那具有金属质感的身躯使它们像一架架威力无比的作战机器。

当峰会秘书长，一头背上长着一排骨板的剑龙宣布会议开始后，会场静了下来。与会者全体起立，向远处一根高大的旗杆上冉冉升起的白垩纪文明的旗帜致敬，在那面旗帜上，一头综合了各类恐龙特点的高大恐龙面对朝阳而立，它的旁边，站立着一个与它一样高大的蚂蚁，这个大蚂蚁是由大量的小蚂蚁组合成的。

会议很快进入了个议程：对全球重大危机的一般性辩论。

蚂蚁联邦执政官卡奇卡首先发言，这只身材细长的褐蚁挥动着两只触角，它的气味语言被翻译器译成粗放的恐龙语：

“我们的文明已走到了悬崖的边缘！”卡奇卡说，“恐龙世界的大工业正在杀死地球！生态圈正在被破坏，大气中充满了浓烟和毒素，森林和草原在迅速消失，晚开发的南极大陆却成为个被彻底沙漠化的大陆，而其他的大陆也将重复它的命运。现在，这种掠夺性的开发已转向海洋，照目前的捕捞和污染的速度，海洋会在不到半个世纪的时间里完全死亡。但与核战争所造成的危险相比，这一切又都显得微不足道了。世界现在处在由核威慑维持的和平中，实际上是走在一条悬于地狱之火上的钢丝绳上，全面核大战一触即发，而现在两个恐龙大国所拥有的核武器，足以将地球上的所有生命毁灭上百次！”

“老生常谈。”罗拉西亚总统多多米，一头身材高大的暴龙不以为然地撇撇嘴说。

“所有这一切的发生，根源就在于你们对自然资源的巨量消耗。”卡奇卡接着说，它指指多多米，“你一顿饭所吃的食物，够蚂蚁一个大城市吃一天的，这真是个不公平的世界！”

“呵呵，小虫虫，你这话就没有道理了。”冈瓦纳帝国皇帝，一头名叫达达斯的强壮的霸王龙用雷鸣般的声音说，“我们就是长了这么大的个儿，有什么办法？难道你让我们都饿死不成？要想生存，就得消耗，就得有大量的工业和能源。”

“那你们应该使用可再生的清洁能源。”

“不可能，像蚂蚁用的那些小风车儿和太阳电池片儿，发出的那点儿电连驱动我们手腕上的电子表都不够。恐龙社会是高能耗社会，我们必须使用煤和石油，当然还有核能，产生污染是免不了的。”

“但是你们可以控制人口，这样就能降低能源的消耗。现在恐龙的全球人口已在七十亿以上，不能再增加了！”

达达斯摇摇头：“繁衍是生命的本能，膨胀和扩张更是文明的本性。要想保持一个国家的实力，就要有足够的人口。如果罗拉西亚愿意打碎它们的恐龙蛋，冈瓦纳也可以打碎我们自己的，它们打碎多少我们就打碎多少。”

“可是，殿下，冈瓦纳的人口比罗拉西亚多出近四亿！”多多米反驳说。

“总统先生，罗拉西亚的人口增长率要比冈瓦纳高出三个百分点！”达达斯回应道。

“大自然是绝不会允许你们这些消耗无度的大家伙的数量无休止地增加的，你们非要等到灾难降临时才能清醒吗？”卡奇卡的两根触须分别指着多多米和达达斯说。

“哈哈，灾难？恐龙种族延续了几千万年，什么灾难没有遇到过？”多多米大笑着说。

“就是，车到山前自有路嘛。恐龙种族的本性就是顺其自然，什么到来时就去面对什么，我们是什么都不怕的种族！”达达斯挥着大爪说。

“那么全面核战争也不怕？当那毁灭一切的时刻到来时，我看不出还有什么路可走。”卡奇卡说。

“呵，虫虫，在这一点上我们的意见是相同的。”达达斯点点头说，“我们也不喜欢核武器，但罗拉西亚部署了那么多，我们也没办法，如果它们先销毁，我们也接着销毁。”

“嘻嘻嘻，”多多米指着达达斯讥笑说，“尊敬的殿下，您不会认为冈瓦纳帝国还有什么信誉可言吧。”

“你们首先销毁核武器是理所当然的，因为正是罗拉西亚的祖先首先发明了它。”

“但是冈瓦纳帝国也首先制造了洲际导弹，给核弹提供了远程运载工具……”

卡奇卡挥动触角打断了它们：“在这里追究几百年前的事有什么意思？！我们要面对的是现实！”

达达斯说：“现实是，罗拉西亚只能凭核武器给自己壮胆，离开了核武器就不堪一击！还记得那遥远的维拉平原战役吗，冈瓦拉的先皇率领二百五十万霸王龙，在南极大陆上大败罗拉西亚的五百万暴龙，把它们杀得片甲不留。现在南极点的那座雄伟的胜利山，就是由罗拉西亚恐龙的尸骨堆成的。”

“那殿下也一定记得巨石城的第二次毁灭了？”多多米反击道，“罗拉西亚空军的四十万只翼手龙飞临那座冈瓦纳巨城上空，投下了上百万颗燃烧弹，当罗拉西亚陆军进入城内时，已经能够吃到冈瓦纳恐龙美味的烤肉了，哈哈哈。”

“不错，罗拉西亚恐龙就是这样的懦夫，只能用从空中和远程投射的武器进行偷袭，从来没有面对面战斗的勇气，哼，一群卑劣的可怜虫！”

“那么，殿下，我们俩干吗不现在就让大家看看谁是可怜虫？！”多多米说着跳上了大圆桌，挥舞着两只锋利的大爪向达达斯扑去，冈瓦纳皇帝立刻跳上圆桌应战，其他的恐龙并没有干涉，只是在圆桌旁兴奋地欢呼。在国际会议上打架斗殴是恐龙世界的常事，蚂蚁们也见怪不怪，同过去发生这种事时一样，它们赶紧钻到坚固的水晶托盘下面，以免被恐龙的大脚踩扁。透过头顶的水晶盘，它们看到搏斗中两个恐龙像两座旋转的大山，圆桌的桌面剧烈地震动着。达达斯在体重和力量上占优势，多多米则更为灵活。

“你们不要再打架了！这像什么样子？！”蚂蚁们在水晶托盘下大喊，翻译系统把它们的声音放大播出。两个恶斗中的恐龙不分胜负，听到这声音停了下来，喘着气走下圆桌，坐回到自己的座位上，身上都带着长短不等的几道伤痕，仍恶狠狠地盯着对方。

“好了，我们似乎应该进入下一个议题了。”秘书长说。

“不行！”卡奇卡坚决地说，“本届峰会不应该再有别的议题了！当关系到我们世界的生死存亡的问题尚未解决时，任何其他的议题都无意义。”

“可是，执政官阁下，这几十年来，每一届的龙蚁峰会都要讨论关于环境污染和核威胁的议题，可后都没有任何结果，这已经成了峰会上一个既浪费时间又让人厌烦的例行仪式了。”

“但这次不同，请各位相信，在此次峰会上，这个对地球文明重要的议题将有一个结果。”

“既然您这么确定，那就请继续吧。”

卡奇卡沉默了一会儿，待会场上的喧闹声平息下来后，庄严地说：“下面宣读蚂蚁联邦四七号宣言，为了地球文明的延续，蚂蚁联邦对冈瓦纳恐龙帝国和罗拉西亚恐龙共和国提出如下要求：一、在以后十年内停止繁殖，使恐龙人口处于净减少状态；在十年后，恢复的繁殖率应低于死亡率，保证总的人口基数处于减少状态，并维持一个世纪。二、立刻关闭三分之一的重工业，并在十年内随着人口的减少逐渐再关闭三分之一的重工业，终把环境污染降低到地球生物圈可承受的水平以下。三、立刻全面销毁核武器。具体的销毁方式，是在蚂蚁联邦的监督下，用洲际导弹把所有的核弹都发射到太空中去。”

恐龙中间出现了低低的几声笑，多多米用一只大爪指着水晶托盘说：“这个宣言蚂蚁已经发布了几十次，你们就不觉得厌烦吗？卡奇卡虫虫，您这是想窒息伟大的恐龙文明，您自己也不可能相信我们会接受这些荒唐的要求吧？”

卡奇卡点点触须说：“我们当然知道，恐龙是不会接受这些要求的。”

“那么好吧，”秘书长咔嗒咔嗒地动动背上的骨片说，“我想大会可以进行下一个议题了，一个更为现实的议题。”

“请等一下，我们的宣言还没有完，”卡奇卡说，“如果以上要求得不到满足，为了地球文明的延续，蚂蚁联邦将采取行动。”

恐龙们都愣了一下，互相看了看。

“如果恐龙世界不立刻按宣言的要求去做，在冈瓦纳帝国和罗拉西亚共和国工作的三百八十亿蚂蚁将全部罢工。”

会场陷入长时间的寂静，大厅的穹顶天空有薄云生成，那轻纱般的云片浮动着，给大厅广阔的地板平原上投下变幻不定的光影。

“卡奇卡执政官，您不是开玩笑吧？”多多米打破沉默问道。

“这是蚂蚁联邦一千一百四十五个国家共同拟定的宣言，我们的决心是不可动摇的。”

“执政官，我想您和所有的蚂蚁都应该明白，”达达斯用爪子揉着左眼说，它那只眼睛似乎在刚才的打斗中被多多米抓伤了，“恐龙和蚂蚁的联盟已延续了三千年，成为地球文明的基石。虽然历史上两个世界有过战争，但终未能动摇联盟的基础。”

“但当整个地球的生物圈都受到致命的威胁时，蚂蚁联邦也只能这么做。”

“但不要拿这个当儿戏，请牢记次龙蚁战争的教训！”多多米说，“蚂蚁一旦罢工，恐龙世界的工业生产将陷入停顿，包括医疗在内的许多其他领域也将受到很大打击，这可能导致恐龙世界的经济崩溃。与此同时，蚂蚁联邦的经济也将面临崩溃，这对整个地球世界将产生难以预料的影响。”

“与因宗教冲突而起的次龙蚁战争不同，蚂蚁这次退出龙蚁联盟，是为了拯救地球文明，蚂蚁联邦将勇敢地面对由此而来的一切危机！”

“看来我们以前惯坏了这些小虫虫！”达达斯说完猛砸了一下桌子，发出了一声巨响。

“是恐龙们被惯坏了，”卡奇卡说，“如果蚂蚁世界早些采取行动，恐龙世界的傲慢与疯狂也不会发展到今天这种地步。”

会场再次陷入寂静，但这一次的空气中聚集着可怕的能量，似乎随时都会爆炸。

还是多多米打破了沉默，它转头看了看四周，如梦初醒地说：“哦，看来，我得和蚂蚁虫虫单独谈谈。”说完，它走上圆桌，来到水晶托盘前，蹲下来松开了托盘与桌面的固定物，拿起托盘走下圆桌，端着托盘走到远离众人的地方，从上衣口袋中拿出一个小型翻译器，神秘地对水晶托盘上的卡奇卡说：

“尊敬的执政官，其实蚂蚁联邦的宣言也并非没有道理，地球文明所面临的危机是有目共睹的，罗拉西亚共和国也想解决这个危机，只是没有找到合适的机会而已。其实，现在我们有一个捷径可走：蚂蚁罢工是可以的，但只是在冈瓦纳帝国罢工，当帝国经济崩溃，社会陷入一片混乱后，罗拉西亚共和国将发起全面进攻，一举消灭冈瓦纳帝国。那时帝国已不堪一击，不用打核战争就能取得胜利。在占领冈瓦纳后，我们将关闭它们全部的重工业，人口问题更不用担心：战争中将会至少消灭三分之一的冈瓦纳恐龙，剩下的在一个世纪都不允许繁殖。这样，蚂蚁宣言的要求不就达到了吗？”

“不，总统。”卡奇卡在水晶盘中央说，盘上的其他几只蚂蚁联邦的官员也连连摇头，“这样恐龙世界的本质并没有改变，迟早有一天还会走到现在这一步。像您所设想的那样一场世界大战，可能带来很多我们预想不到的后果。更重要的是，蚂蚁联邦一直将所有的恐龙不分民族和国家一视同仁，在恐龙世界的不同地方以同样的方式工作并取得报酬，绝不卷入恐龙世界的任何政治和战争。这是蚂蚁世界自古以来遵循的原则，是保证蚂蚁联邦不可侵犯的独立性所必需的。”

“总统，请快把盘子放回来，我们要继续开会了！”秘书长在圆桌旁喊道。

多多米摇摇头叹息着说：“愚蠢的虫虫，你们错过了一次创造历史的机会！”然后端着水晶盘回到圆桌旁。他刚把水晶盘放回圆桌中央，达达斯皇帝立刻跳上桌来，又把盘子端了起来，“对不起各位，我也要同虫虫们单独谈谈！”他说着，像多多米那样端着水晶盘来到离圆桌很远的地方，掏出翻译器对卡奇卡说：

“呵呵，执政官虫虫，我猜得到那家伙都对您说了些什么。不要信它，多多米的狡猾奸诈是人所共知的。更应该消灭的是罗拉西亚，冈瓦纳恐龙多少还保留着一些与自然和谐相处的思想，我们的行为还受到宗教信仰的约束，而罗拉西亚恐龙，是彻头彻尾的技术崇拜者，不可救药的恐龙中心论者，它们比我们更盲目地相信大机器和大工业的力量，相信核武器的力量，那些杂种会一条道儿走到黑的！听着虫虫，你们在罗拉西亚全面罢工，或者更进一步，在那里搞大规模的破坏，冈瓦纳帝国将全面出击，在短时间内清除这些地球上的垃圾！虫虫，这可是我们共同为地球文明建立丰功伟业的好机会！”

卡奇卡把刚才对罗拉西亚共和国总统说过的话又对冈瓦纳帝国的皇帝说了一遍。

听完卡奇卡的话，达达斯恼怒地把水晶盘扔了出去，盘子掉在地上几秒钟后，蚂蚁联邦代表团的成员们才纷纷扬扬落下来。

“你们这些微不足道的小虫虫，有什么资格藐视伟大的恐龙文明？！

要知道，统治地球的是我们而不是你们，你们只是些活着的灰尘而已！”

卡奇卡站在大厅的地板上，仰视着高得望不到顶的冈瓦纳皇帝说：“殿下，在这样一个时代，您仍然通过一个文明个体的大小来判断其力量的强弱，真是幼稚到极点，去读读次龙蚁战争的历史吧！”

由于离翻译器很远，达达斯没有听到卡奇卡的话，它用雷霆般的嗓音吼叫着：“如果蚂蚁敢于罢工，将受到无情的惩罚！”说完扬长而去。

冈瓦纳帝国和罗拉西亚共和国代表团的恐龙也都从圆桌旁纷纷起身离去，一时间地面在恐龙们沉重的脚步声中剧烈地颤抖着，蚂蚁联邦的成员们同地板上的灰尘一起被震得反复蹦起落下。恐龙们的身影很快消失在远方，蚂蚁们面前只有平坦而光滑的地板平原，这平原在穹顶天空上那一群小太阳下反射着白光，伸向无穷远处，就像卡奇卡意识中的不可知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