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尾树 六篇小说

作者序

提起马尾树，听人家说，若是你带一根它的树枝上船，无论那根树枝多么短小，也必然会招致顶头的逆风，阻碍你的旅程，或者引起暴风骤雨，给你的生命带来危险。人家还说，在浑圆的明月高照的时候，要是你站在它的暗影中，就会听到它用阴险歹毒的言辞，神秘地低声说出未来的秘密。从来没有人对这些事实提出异议。但人家也说，每经过一段时间，潮水退却，海榄雌海榄雌，一种马鞭草属植物，多生长于海边及盐沼地带，为组成海岸红树林的主要树种之一。在宽阔的河口开拓出松软潮湿的泥土，那会儿马尾树就会自行生长，并且逐渐使土地变得坚实、牢固、肥沃，直到那片土地终适合生长更多品种、更加丰富的植物。随后，在完成了自己的工作后，马尾树就会逐渐消失，后被丛林中无数外来的植物完全吞没。我想到，对于一本描写居住在马来半岛和婆罗洲婆罗洲，东南亚加里曼丹岛的旧称，包括印度尼西亚的加里曼丹，马来西亚的沙巴州和沙捞越州，以及文莱。的英国人的小说集来说，“马尾树”会是一个相当不错的书名。我原来以为，这些英国人是在他们的先驱让这片土地门户开放、接受西方文明后来到这儿的，既然他们的工作已经完成了，这个国家已经进入和平、有序和成熟的阶段，他们就注定会以上面所说的方式，让位给更多姿多彩，同样也不太愿意猎奇探险的一代。经过深入调查，我发现别人告诉我的一切都不是实情，心里感到极为窘迫。给一本短篇小说集取名是一件很费心思的事儿。要想避开这个难题，可以用篇小说的篇名作为书名，但那样会欺骗买书的人，让他以为买去阅读的会是一本长篇小说。一个好的书名应当与书中汇集的所有篇目存在关联，不管那是多么隐约的关联。世上好的书名都给用完了。我无法拿定主意。可是我深思后觉得，一个符号（正如弗朗索瓦·拉伯雷弗朗索瓦·拉伯雷（1494—1553），法国作家，作品风趣幽默，反映了文艺复兴时期新兴资产阶级的思想要求，代表作为《巨人传》。大师在一个妙趣横生的章节中所指出的那样）可以象征任何事物。我回想起马尾树耸立在海岸边，枝干瘦削，饱经摧折，但仍然守护着这片土地不受狂风的侵袭，这很容易让人联想到那些种植园主和行政官员。尽管他们身上有各种各样的缺点，但他们仍然为生活在自己周围的各个种族带来了安宁、正义和幸福。因而我认为，当他们望着马尾树，看到它那灰暗、粗犷、忧伤的样子，与草木茂盛的热带地区显得有点格格不入的时候，很可能也会思念自己的故土，一时间回想起约克郡荒野上的石南花石南花，常绿灌木，高七八尺，初夏开紫色铃形花。或者苏塞克斯郡公共用地上的金雀花金雀花，豆科金雀儿属植物，常绿灌木，高四五尺，枝条细长，开黄花。，他们发现这种在艰苦的环境中仍然竭力恪尽职守的顽强的树木，正是他们自己漂泊异乡的生活象征。总之，我可以找到许多理由来保留现在这个书名，当然主要的一点就是，我想不出什么更好的书名了。

译后记

英国作家毛姆在他长达六十年的创作生涯中写出了大量作品，他在长篇小说和戏剧方面都取得了引人注目的成功，但他的短篇小说却具有对社会生活的细微的观察、巧妙的构思和洗练的文笔，为他赢得了更广泛的读者。

毛姆在创作生涯的初期发表了一些短篇小说，但艺术上不够成熟，并没有引起热烈的反响，他就把主要的精力放在剧本上。一九一九年，他在漫游南太平洋的途中才重新开始认真撰写短篇小说，就此在短篇小说的写作上闯出了一条路子，获得了独特的题材和风格。他在一九二一年和一九二五年先后两次前往马来半岛及周边地区游历，了解那里的民情风俗，会见当地各个阶层的人士，收集了大量的创作素材，进一步开拓出一片属于他个人的创作天地。他在这两次旅行后创作的短篇小说主要收录在《马尾树》和《阿金》两个短篇小说集当中。

《马尾树》出版于一九二六年九月，集子中收录的六篇小说都是根据作者游历马来半岛及周边地区的见闻而写成的。这本集子的名称“马尾树”，也可以译成“木麻黄”，是一种原来生长在澳大利亚及太平洋诸岛的常绿乔木，它树干挺拔，灰褐色的树皮呈现小块剥裂，暗绿色的树枝修长下垂，叶小呈鳞状，形似巨大的马尾。这种树木整体上表现出的灰暗、粗犷的样子，与它周围那种草木苍翠茂盛的景象形成鲜明的对比。毛姆采用这种植物作为书名，一方面固然是为了追求一点异域风情，但更为重要的是，在毛姆眼中，这种树木无疑正好可以用来象征那些背井离乡的白人殖民官员和橡胶种植园主，表明他们显然在身心两个方面都难以适应热带地区的生活。

这些短篇小说的篇幅大致都在一万两千字左右，都是以马来半岛、婆罗洲和新加坡为背景的，生动鲜明地叙述了一些西方殖民官员和橡胶种植园主在马来联邦的经历，展现了他们在脱离了西方文明世界后身心方面所受的影响，描写了他们生活在荒僻偏远的环境中所遭遇的情感困惑与冲突以及他们的生存状态。

《赴宴之前》讲述的是一个女子如何因无法忍受自己丈夫酗酒而终将其杀害的故事。在这篇小说中，作者把小说场景安排在英国本土，从斯金纳一家人打算离家赴宴之前的热闹和忙乱展开，设置悬念，采用抽丝剥茧的手法，层层推进，渐渐引出在婆罗洲发生的一桩谋杀案的真相。平和、安宁的生活表层下原来掩盖着血淋淋的真实，让读者感到无比震撼。《远东航船》描写了一个多少带有神秘色彩的故事。整篇小说的场景都设置在从新加坡开往英国的航船上，从哈姆林太太（一个因为发现丈夫私情打算返回英国离婚的女子）的角度，深刻细致地展现了她在目睹了一个衣锦还乡的爱尔兰种植园主遭到被他遗弃的马来女子的魔咒折磨而死之后的情绪变化。《海外分署》和《环境的力量》则直接描写了英国殖民官员在马来联邦的生活状况。在《海外分署》中，作者描绘了一个驻地长官和他的助手之间的个性冲突。这样两个不同类型的白人要在英国本土是绝不会有什么交往联系的，只有在大英帝国的海外驻地才会出现这种情况。沃伯顿和库珀由于出身和教育背景的差异，从相互嫌恶发展到彼此仇恨。当沃伯顿意识到库珀由于虐待仆人而面临生命危险时，虽然他对库珀发出警告，但他并没有采取其他有效的措施，听凭库珀终遇害身亡。作者在这篇小说中成功地刻画了沃伯顿这个精明干练、老于世故的英国绅士形象。英国诗人、评论家埃得温·缪尔曾把这篇小说视为“我们这个时代当仁不让的出色的短篇小说之一”。《环境的力量》描述了驻地长官盖伊在马来半岛的生活经历与情感困惑，他以前跟马来女子同居的事实终导致了他与多丽丝的婚姻的破灭。他似乎受到一种无形力量的束缚，陷入了罗网，不管怎样都无法摆脱周围环境的影响。《胆怯》实际取材于毛姆和他的秘书及同伴杰拉尔德·哈克斯顿一九二二年在婆罗洲沿着沙捞越河溯流而上、遭遇涌潮、险些丧命的真实经历，揭示了在面临灾祸时白人与混血儿的不同表现方式，作者把伊泽特在小船倾覆后流露出的自私卑劣以及事后那种害怕胆怯的心理活动刻画得细致入微。《信》是毛姆有名的短篇小说之一，它源自一九一一年发生在吉隆坡的一桩命案，讲述了一个已婚妇女出于嫉妒杀害情夫、遭到审判而被无罪释放的故事，揭示了在貌似公正的法律制度下人性中虚伪的一面。《信》的结构与报上刊载的有关法庭描述的情形极为相似，作者只是添加了一些额外的细节，让情节变得更加连贯合理，更富有戏剧性。真实案例中并没有找到中学校长的妻子普劳德洛克太太跟锡矿经理威廉·斯图尔德有亲密关系的证据，而在毛姆创作的小说中则出现了一封莱斯莉·克罗斯比在哈蒙德死亡当天写给他的亲笔信，让人不得不相信哈蒙德是她的情人。这封信也就成了贯穿整篇小说的线索。莱斯莉这个表面端庄娴雅、实际却心狠手辣的女子身上体现了人性的复杂、矛盾和不可思议。这是毛姆素来热衷探索的主题。他相当成功地刻画了这个表里不一的人物形象。《信》由于其动人心魄的故事、骇人的画面效果和大量的对话，非常适合搬上舞台演出。一九二七年，毛姆将这篇小说改编成戏剧在剧院演出，果然大获成功，后来这篇小说又先后两次被摄制成影片。

《马尾树》在一九二六年出版后，因其内容新颖独特，故事结构紧凑，作者观察细腻，处理手法精湛高妙，立刻受到了读者的欢迎，赢得了不少评论家的好评。英国评论家西里尔·康诺利把这个短篇小说集列入他所编撰的《现代主义运动——一八八○至一九五○年英、法、美现代主义百部经典》一书中，认为毛姆采取的笔调体现出“含而不露的凶狠和有所节制的无情”，“他准确地描绘了英国人在远东的生活状况，那是以前从来没有人写过的”。英国小说家莱·波·哈特利认为这是一部近乎完美的作品。英国当代著名作家安东尼·伯吉斯在谈到毛姆的东方故事时则说：“他（毛姆）观察的广度以及乐于探索禁忌的道德领域给英语小说注入了新鲜的血液。”时至今日，许多读者仍把毛姆与大英帝国后期统治下的马来联邦联系在一起。他们仍对毛姆的东方故事十分喜爱，充满浓厚的兴趣。正如人们将吉卜林与英国治理下的印度等同起来，人们也将毛姆与殖民时期的马来群岛相提并论。在不少人心目中，毛姆的这些以马来群岛为背景的故事集中起来，构成了一幅当时英国在远东地区的殖民世界的完整图画。正如西里尔·康诺利所说的那样：“即便一切都消亡了，仍然会有一个从新加坡到马克萨斯群岛的故事讲述者的世界留存下来，这个世界专属于，而且永远属于毛姆。我们步入这个游廊和马来帆船的世界，就像走进柯南道尔的贝克街一样，会有一种幸福而永恒的回家的感觉。”

这个译本是根据美国纽约乔治·H·多兰出版公司（George H. Doran Company, Murray Hill, New York）一九二六年的初版本译出的，同时也参考了牛津大学出版社一九八五年所出的纸皮本以及目前通行的企鹅版的《毛姆短篇小说全集》四卷本。

叶尊

二○一九年八月

《马尾树：六篇小说》是毛姆生前亲自编选的单行本短篇小说集，包含了六个发生在一战后英国殖民地马来半岛上的“人生片段”， 六种平静生活表面之下涌动的激烈“情感冲突”，故事主人公皆为殖民地的英国行政官员或种植园主。正如毛姆在自序里对小说集题目“马尾树”的解读，野生野长的马尾树既身负神秘诅咒给行船人招致风雨厄运，亦是热带岛屿海岸*坚挺的守护。故事里的婆罗洲就像打开的潘多拉魔盒，令来到此地的英国人无论生性多么克已复礼，都会堕落、犯傻、“失心疯"；然而这片远离英国的异域又充满了原始勃发的致命吸引力。六个故事都展现了人性的多样和脆弱，毛姆始终以极为冷静的目光审视着自私、胆怯、嫉妒、贪婪、欺骗、堕落等让人羞于面对的人性阴暗面，但如果坚持读到*后，会发现毛姆给予人的同情同样是坦诚和巨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