丛棘岛映像：越轨行为在监禁社会的表现与规制

绪言： 监禁是越轨行为的“分析仪”

一

如果以人身自由为界线，那么人类社会可以分为自由社会和监禁社会。

这是个体因行为表达所需空间的变化而产生的反应。自由社会与监禁社会都有行为表现所需要的空间，所不同的是空间的广阔与狭小。在自由社会，行为空间轻易地满足了行为表达的需求。因此，人们无法轻易地感受到自由空间的存在，也因此疏忽了对越轨行为的观察。

法律制裁是个体从自由社会进入监禁社会的中介。在监禁社会，个体的行为受到严格而细密的约束，行为空间逼仄，行为表达锐减。尽管如此，越轨行为并未消失。认为监禁中的个体必定会洗心革面、悔过自新，这是一厢情愿的观点，是基于“惩罚—威慑—畏惧—悔过”前提所做的逻辑推演。其实，他们在监禁社会的生活状况远比这样的线性思维复杂得多。

监禁中的个体并没有兑现他在法庭上所作的悔过自新的承诺，也没有遵从他在忏悔书中的旦旦誓言。欺压、欺诈、暴力、挤兑、巴结、算计……这些在自由社会中不断重演的行为，在监禁社会里也从未停止或绝迹。

虽然行为空间发生了变化，但越轨行为在自由与监禁的两个社会中却都同样存在。从规制与研究的视角看，监禁社会具备捕捉越轨行为的条件。因此，本书将从这里开启一个有关探视越轨行为的叙说。

这个叙说旨在探讨越轨行为的表现及其根源，完全没有否定监禁的功能与现实成效，相反，这个叙说正是建立在监禁功能有效的基础之上。

这个叙说中的越轨行为发生在神秘而遥远的监禁社会，但它却不停地在近在咫尺的自由国度里上演。

这个叙说试图让社会大众知晓监禁社会的状况，希望人们能重新审视那个遥远的社会。

这个叙说努力描述越轨行为的表达方式，期望能给监禁社会的治理带来新的视角。

这个叙说试图揭示越轨行为的内在规律，但愿能给自由社会的人们戴上辨别越轨行为的眼镜。

二

这个叙说有关一个场所和两个群体。

一个场所是指监禁场所，两个群体分别指监禁状态中的人和肩负监管职责的人。

从古至今，监禁场所的种类、名称和功能在不停地演化和变迁。两个群体的称谓、法律属性以及各自的权利与义务，也在不停地变化。即使在同一个政权期间，有关于它们的变化与发展也从未消停。

这些不停演化留下的差异实在不便于本书宏观且抽象地叙说。因此，这个叙说将监禁场所和两个群体寓于“一个岛屿和两个群体”之中，以此网兜叙说中可能遇到的逻辑疏漏。

在监禁的早期，荆棘是监禁隔离的一种方式。这在《易经》中有如下记载：

上六，系用徽，置于丛棘，三岁不得，凶。

徽和指绳索，三股为徽，两股为纆。“丛棘岛”是指荆棘丛生或用荆棘围起的地方，即彼时的监禁场所。所以，这个叙说以“丛棘岛”指代监禁场所或监禁社会。虽然现代的监禁场所不再以荆棘隔离，但从蛇腹形刀刺网的密布中仍然可以看到荆棘的身影。

这个叙说中的两个群体，分别以“獬冠人”和“南冠人”指代。獬豸是传说中的神兽，“一角，性忠，见人斗，则触不直才；闻人论，则咋不正者”。因为獬豸能辨别曲直是非，“故古代执法者所戴的帽子往往制成獬豸形状，故名‘獬冠’或‘獬豸冠’”。后来人们以“獬冠”或“獬豸冠”借指执法者。所以这个叙说将以“獬冠人”指代丛棘岛上肩负监管职责的人。

“南冠”成为囚犯的别称可追溯到春秋时期。《左传·成公九年》：“晋侯观于军府，见钟仪，问之曰：‘南冠而絷者，谁也？’有司对曰：‘郑人所献楚囚也。’”“杜预注：‘南冠，楚冠。’后因以‘南冠’为囚犯的代称。”骆宾王《在狱咏蝉》即以“南冠”比喻自己沦为囚徒的处境：“西陆蝉声唱，南冠客思侵。”所以，这个叙说将以“南冠人”指代处于监禁状态中的人。

在这个叙说中，獬冠人是法律与正义的代表，肩负监管职责，维护丛棘岛的秩序；南冠人是法律规则的违反者，代表社会秩序的黑暗面，在丛棘岛上接受监禁的惩罚。

丛棘岛、獬冠人和南冠人是监禁社会基本的三个要素。在任何时代，缺乏其中任何一个要素，便无法构成监禁社会。

三

这个叙说谈及南冠人越轨行为的内在驱动力。

虽然监禁剥离了南冠人的社会性差异，让他们回归朴素形态，但内在驱动力蕴藏于体内，并不因监禁而剥离。

在行为与心理、动机的研究上，已经有很多成熟的理论。本书采用马斯洛需求层次理论解释越轨行为内在驱动力的来源。

马斯洛把人的基本需要按从低到高分为五个层次，即生理需要，安全需要，归属、爱的需要，自尊需要以及自我实现的需要。他认为人的基本需要有层次性，当为基础的需要得到满足时，下一层次的需要就会出现。

虽然，丛棘岛官方必须保证南冠人生活的标准，但这与严格的管控并不矛盾。针对南冠人的生活起居，丛棘岛官方制定了细密的规则，这使他们在吃、穿、住、用、性等方面受到严格的约束。所以，在五个需求层次中，生理需要在南冠人身上体现得尤其明显，因此张力也更强。

当然，五个层次的需求都有可能成为南冠人越轨行为的内在驱动力，但在层次的生理需求还未得到满足时，高层次的需求暂时还不会浮现。换言之，南冠人的不同需求也遵循从低到高、逐级而上的规律。

当南冠人的基本需求得不到满足时，种种不满足的欲望终转化为获得满足的行为。这时获得满足的行为与欲望一样杂乱无章，它们开始冲击丛棘岛官方的规则。

南冠人不同层次的需要在冲击规则时会有不同的表现方式，丛棘岛官方对此采取了不同的应对策略。尽管如此，越轨行为仍然层出不穷，并表现出博弈的拉锯状态。南冠人基本需要的绵延不绝，构成了越轨行为源源不断的内在驱动力，这使丛棘岛官方规则经常遭受挑战。这是个体的生物性对规则的挑战，是欲望与规则的对决。但这并不意味着规则的失败，相反，这恰恰证明了规则的存在与效力。在自由社会，挑战规则的个体绝大多数都受到规则的制裁，轻者道歉，重者入刑。即使漏网之鱼逃脱了规则的制裁，也难逃自我内心的谴责。

南冠人是挑战法律规则的失败者。在丛棘岛上，他们继续着违反规则的挑战，不过结局并没有太大的不同——他们注定以失败告终。

基本需要宛若洪流，它的多样性和多层次性掀起了汹涌的波涛，如果没有河道，便吞咽四野。社会规则犹如河道，虽然偶尔被洪流冲破，但大体维护了大地的秩序，并驾驭着洪流造福人类。

四

丛棘岛是分析越轨行为的天然模型，具备实验所无法模拟的条件。

丛棘岛官方公布的行为规则精密无比。它对南冠人可能出现的行为做了细密和精确的规定，所有的行为被网格在计分考核体系之中。行为规则与激励挂钩，正向激励与负向激励并存，形成一个完整的规则体系。

南冠人对规则的知晓度，这是与自由社会相比所做的评价。新收期间，所有的南冠人都必须参加入岛训练，其中包括对官方规则的习得与掌握。他们对规则的知晓度将在新收考核中得到检测。不知晓规则，这个行为本身就要受到计分考核体系的评价。

丛棘岛官方和獬冠人对违反规则行为的反应及时。这体现在对违规行为的制止、处理以及跟踪上。这既归功于丛棘岛官方的监管策略，也得益于丛棘岛这个特定的有限时空。

獬冠人对南冠人越轨行为的反应终都以记录的形式得到了保存。獬冠人对南冠人越轨行为所做的观察和记录，既是制度设计使然，也得到了技术的支持。18世纪之后，獬冠人的观察与记录开始借助专业的监视技术。这使獬冠人对南冠人行为的观察一览无余，记录游刃有余。监视技术的发展，为獬冠人观察和记录提供了便利，也激活了静态的行为规则。在自由社会，越轨行为零星分布于任意的广阔时空，很难得到连续或完整的跟踪。在监禁社会，越轨行为只能在特定的有限时空表达，并得到连续而全面的观察。

獬冠人对越轨行为的观察与记录，保留和还原了一个真实的监禁社会。虽然有些观察真实地记录了人性中丑陋和肮脏的黑暗面，但正如津巴多所言：

唯有通过检视和了解罪恶的原因，我们才能经由正确的决定，创造共同的行动来改变、包容、转化罪恶。

南冠人在岛上的行为表现是自然的流露，没有刻意而为的动机。他们从未被告知，也不可能被告知这只是实验，因此也就没有了实验的前提假设和结果局限。

他们无法选择自己的行为是被记录，还是不被记录，但他们可以表演，以表演来表达。这是越轨行为在监禁社会中呈现出的特有方式。

在丛棘岛官方的规则体系下，南冠人不敢轻易地、明目张胆地违反规则，因为他们深知这立即要付出沉重的代价。因此，他们在违反规则时更加注重方式。他们发现丛棘岛官方规则即是好的掩体。他们将真实的意图隐藏于可以公开的行为之中，在遵守官方规则的同时，实现自己的意愿。一个行为从表面上看符合官方规则的要求，因此它在丛棘岛上可以畅通无阻。这体现了南冠人对规则的顺从，但隐藏于其中的意图却明显背离官方规则，这表明他们的顺从并非。

尽管如此，南冠人的行为表达是真实的场景，表演也是现实的存在。

南冠人的越轨行为发生在朴素形态之下，褪去了令人眼花缭乱的保护色。入岛之后，南冠人失去了名望和标志等级的头衔，也难以驾驭仍然处于自由社会的财富。监禁剥离了社会性差异，让他们回归到体格和心智的不同，行为主体回归到初始的起点。这种朴素形态的行为表达，与自由社会中行为表达的纷繁复杂形成鲜明的对比，也给探究越轨行为带来了便利。在朴素形态中寻觅越轨行为的原型，这是监禁社会对自由社会的反哺。

监禁社会精密的规则、及时的反应和完整的记录铸成了一台实验无法模拟的“分析仪”，让这个叙说从时空的转换中揭开越轨行为的生存方式。正是在此意义上，本书认为——监禁是越轨行为的“分析仪”。

五

词语是开启这个叙说的钥匙，也因此成为这个叙说的独特表现方式。

词语是语言的精华，是树脂中的琥珀，所以赢得了青睐，在文学作品的表现形式中独树一帜。塞尔维亚作家米洛拉德·帕维奇的《哈扎尔辞典》，以词条形式展开哈扎尔民族在中世纪突然从世界上消失之谜的描述，开创辞典小说的先河。中国作家韩少功的《马桥词典》，以“马桥人”的日常用词为切入点，展开故事的叙述。必须承认，这个叙说的表现方式受到他们的启发。

在千年的演变中，监禁社会产生了独成一体的语言。尽管这些语言也发生着变迁与更替，但这丝毫不影响语言与其对应时期监禁社会的关联。因此，这个叙说选择词语为切入点展开监禁社会的有关叙述。

这个叙说选择的词语既有术语，也有俚语。监禁社会的语言是其内部社会结构的自然流露，有如从松科植物节眼中渗出的天然树脂。

树脂溢于节，诊病始于窍。监禁社会的词语是揭开它神秘面纱的“喜秤”。

六

这个叙说以词语的形式展开，在结构上没有了传统的章节，但它并非一盘散沙。这些词语在这个叙说中都有属于它们自己的位置。

从谋篇布局上看，这个叙说分为四个部分： 部分叙述监禁社会的基本要素，如丛棘岛、獬冠人、南冠人和全景敞视主义等；第二部分叙述越轨行为的动力源泉，如牢饭、囚服和亲情屋等；第三部分叙述监禁社会的规则，如计分考核、分级处遇等；第四部分叙述越轨行为的表达与规制，如番号、后阳台、诈病、保外就医、违禁品等。

监禁社会中的越轨行为远不止该叙说中述及的这些表现，因此，这是一个刚刚开始而尚未讲完的叙说。

“丛棘岛”是指荆棘丛生或用荆棘围起的地方，可将其视为监禁社会，它是分析越轨行为的天然模型，具备实验所无法模拟的特质。本书从“丛棘岛”这一独特的情境出发，叙说越轨行为在空间、时间、自由、自尊、健康、情感、物资、意识等方面的展现与规制。

本书通过对特定时空中行为与规则博弈的考察，直击越轨行为原始而朴素的形态，揭示越轨行为的成因与表现手法，或可为人们在行政管理、企业管理、社会交往、日常生活等不同领域规制越轨行为提供新的视角，亦可为人们对规则和秩序的认同提供镜鉴与启迪。

叶春弟，1980年生，汉族，籍贯福建省屏南县，法学博士。

主要从事刑事司法的实践与理论研究工作，研究方向为刑法学、监狱学和刑事执行法学。出版学术专著《论监狱功能的边界》（中国长安出版社），在《中国监狱学刊》《青少年犯罪问题》《犯罪研究》等刊物上发表论文若干篇。

绪言：监禁是越轨行为的“分析仪”1

基本要素篇

南冠人：越轨行为的表达者13

獬冠人：伸张正义的执行者19

丛棘岛：考察越轨行为的实证地25

全景敞视主义：监控从依托建筑到融入科技的演变33

动力源泉篇

牢饭：绵密的食欲预留了物质的欲望空间47

囚服：否定性评价的服装暗藏寻求肯定的动机52

亲情屋：让越轨动力消隐的中间站58

规则体系篇

计分考核：人类社会精密的行为规则73

分级处遇：行为表现在生活上的兑现92

越轨与规制篇

新收：行为与规则冲突的序幕107

分类关押：社会归属的重新界定113

监组：从“机械团结”的产生到反抗心理的寄存125

“三联号四固定”：位移的空间定位与游离133

番号：从社会关系中分离出的指代140

值守：通往白天的黑夜之路147

表面秩序：止水下的暗流152

“后阳台”：探头后的死角160

诈病：不愿真实地发生，却在真实地表演167

保外就医：从人文关怀到非暴力“越狱”177

违禁品：藏着越轨甜蜜感的分外收获183

地下航线：穿越大墙的“走私”193

越狱：敌意的表达212

劳动改造：形塑“劳动意识”中的假象与真态239

“大田畔”：劳动中的对比及其表现状况252

特劳犯：带刺的“拐杖”270

监组长：“拐杖”在生活中的拄力与阻力285

生产大组长：“拐杖”在劳动中表现出的拄力与阻力296

杂役犯：“拐杖”在杂役中表现出的拄力与阻力306

放票：重返自由时的行为考量314

尾声：“约束性条件”的左边和右边是两个且异且同的世界321

参考文献323

后记327

“丛棘岛”是指荆棘丛生或用荆棘围起的地方，可将其视为监禁社会，它是分析越轨行为的天然模型，具备实验所无法模拟的特质。本书从“丛棘岛”这一独特的情境出发，叙说越轨行为在空间、时间、自由、自尊、健康、情感、物资、意识等方面的展现与规制。

本书通过对特定时空中行为与规则博弈的考察，直击越轨行为原始而朴素的形态，揭示越轨行为的成因与表现手法，或可为人们在行政管理、企业管理、社会交往、日常生活等不同领域规制越轨行为提供新的视角，亦可为人们对规则和秩序的认同提供镜鉴与启迪。

叶春弟，1980年生，汉族，籍贯福建省屏南县，法学博士。

主要从事刑事司法的实践与理论研究工作，研究方向为刑法学、监狱学和刑事执行法学。出版学术专著《论监狱功能的边界》（中国长安出版社），在《中国监狱学刊》《青少年犯罪问题》《犯罪研究》等刊物上发表论文若干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