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物志图说

        魏晋六朝是一个艺术的自觉时代。鲁迅说：“ 曹丕的一个时代可说是‘ 文学的自觉时代’，或如近代所说是为艺术而艺术（Art for Art’s Sake）的一派。”a 所谓“ 文学的自觉”，非单指今天的文学而已，其他如艺术，尤其是绘画与书法，同样从魏晋起表现着这种自觉。魏晋文化为唐代禅学吸收，又经宋代苏轼等人大力倡导，掀起了文人画的浪潮，并由此奠定了文人士大夫文化的地位。其特点，由药、酒、姿言、神韵为代表的魏晋风度，包括诗文、绘画、品茗、饮酒、抚琴、对弈、游历、收藏、品鉴在内的庞大而完整的士大夫文化体系，发展成格心与成物，进而通过园林、居室、器用、造物，表现出与“ 文学的自觉”相一致的品调，终形成晚明景象的广义综合。

        艺术与经济、政治经常不平衡，就像潇洒不群、飘逸自得的魏晋风度却产生在动荡、混乱、灾难的社会和时代一样，提倡真性情、颂扬浪漫和人文双重思潮的晚明景象，也同样在一个政治残酷的年代得到综合。李泽厚说：“ 外表尽管装饰得如何轻视世事，洒脱不凡，内心却更强烈地执着人生，非常痛苦。这构成了魏晋风度内在的深刻的一面。”而这又何尝不是晚明景象精彩的一幕？

        文震亨生于名门，聪颖过人，自幼得以广读博览，诗文书画均得家传。其人“ 长身玉立，善自标置。所至必窗明几净，扫地焚香”， 以琴、书名达禁中，“ 交游赠处，倾动一时”。b 文震亨一心想“ 以天下为己任”，然无奈朝纲不振，即使读书明理，也不能兼济天下，唯有独善其身，在自娱中寻找“ 独立之人格、自由之思想”，寻找自我实现与充实，以超然之态过隔世生活，其赏玩品鉴的生活情貌之内核， 仍是重新出世的蓄养和准备。文震亨伴晚明而生，随晚明而死，生时轰轰烈烈，死时却甚是落寞。其洋洋万言的《长物志》一书，凡“ 室庐”“花木”“水石”“禽鱼”“书画”“几榻”“器具”“衣饰”“舟车”“位置”“ 蔬果”“ 香茗”等十二卷，分属工艺美术、建筑、园艺诸学科，囊括衣、食、住、行、用、游、赏各种生活文化，综合概述文人清居生活的物质环境。表面上，这是晚明文人清居生活方式的完整总结，反映晚明士大夫的审美趣味，然而对文震亨自身而言，更重要的是寄托他“ 眠云梦月”“ 长日清谈，寒宵兀坐”的幽人名士理想，不食人间烟火。他所描述的物境本质上是萧寂的景象，这也符合文震亨在晚明将倾之时欲报国家，几起几伏，直至因无门而隐匿的凄凉经历。

        晚明的江浙一带，已是经济极度发达，文化极度成熟。早的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萌芽就产生于苏州的作坊，同期考取进士的书生当中，江浙一带占去三分之二。经济和文化的双重发展，是评价一个地区文明程度的决定性条件。经济的发展使得人们有兴致去营造“ 身外之物”，而能真正将其发展成一种文化体系，则是得益于士大夫的广泛参与。尽管江浙一带考取功名者多，但这一带也是在野士大夫集的地方。他们因各种缘由而不能在政治上有所作为，后只能寄情山水，园林因此成为丰富江浙文化重要的部分。士大夫们痴心于自身居住环境艺术化，往往参与营造园林居室，定制陈设器用，此类造物不复有皇家的气派和宗教的力量，却尽现江南的灵秀，成为精致生活和温文气质的产物。士大夫们的参与，不仅使得园林居室的文化韵味得到极大提升，而且促使文人把这种体验诉诸笔端，并寄以深切的情意，一部部以园林为中心的造物艺术理论典籍便产生了。文震亨的《长物志》正是其中颇具代表性的一部。中国古代的其他造物艺术理论，多为散乱、破碎的杂感，偶尔兴至，随笔写下。《长物志》宏大而全，简约而丰，结构清晰，事理明畅，显然是作者有计划、有目的的著述。它以园林构建为中心，涉及晚明士大夫生活的各个方面，堪称晚明士大夫生活的“百科全书”。

一、文震亨与《长物志》

        文震亨，字启美，号木鸡生，长洲（ 今苏州）人，书中所称“ 雁门”乃文氏郡望。明代万历乙酉年（1585）生，少为诸生，乡试屡挫。天启辛酉年（1621）卒业于南京国子监，天启乙丑年（1625）举恩贡。天启丙寅年（1626），参加苏州民众反对魏忠贤阉党逮捕吏部文选司员外郎周顺昌的斗争。崇祯丁丑年（1637）选授陇州判，因其善书，由崇祯帝改授中书舍人，供奉武英殿，主持校正书籍的事务。崇祯庚辰年（1640）与黄道周同时下狱，后放归。福王于南京登基后，召之复职。未及新授，南明弘光乙酉年（1645），清兵攻陷南京，六月攻占苏州城。文震亨避于阳澄湖，闻剃发令下，投河自尽，虽为家人救起，终忧愤绝食殉国，享年六十一岁。乾隆追谥之“节愍”。

文震亨出生于簪缨世族，家学渊源。曾祖文徵明与沈周、唐寅、

长  物  志   图  说

仇英并称为“ 明四家”，其官至翰林院待诏，以书画诗文著称于世， 又与祝允明、唐寅、徐祯卿并称“ 吴中四才子”。祖父文彭、叔祖父文嘉、文台和父亲文元发均为书画名家。兄长文震孟为天启壬戌年

（1622）状元，官至礼部尚书、东阁大学士。文震亨家富藏书，学养深厚，诗文书画均得家传，山水师法宋、元诸家，韵格兼胜。钱谦益

《列朝诗集小传》记载：“ 先帝制颂琴二千张，命启美为之名；又令监造御屏，图九边厄塞。”可见他对音乐、造园及室内陈设也颇有研究。文氏著作甚丰，可考证者除《长物志》十二卷外，另有《琴谱》《开读传信》《香草诗选》《怡老园记》《载贽》《清瑶外传》《武夷外语》《金门录》《文生小草》《秣陵竹枝词》《岱宗拾遗》《新集》《香草垞前后志》等，见于《文氏族谱续集》《殉节传》《苏州府志》《吴县志》《列朝诗集小传》《明画录》。

文震亨不仅精于理论研究，而且身体力行地投身造园实践，积累了大量经验，从而不断丰富和完善自己的造园理论。他对造园的风格、形式、材料、位置、色彩等都有独到的见解，提倡“ 雅人之致，旷士之怀”以及整体的设计观。据《 吴县志·第宅园林志》记载，在苏州高师巷冯氏废园基础上改建而成的“ 香草垞”是文震亨参与主持的造园作品，其中有“ 婵娟堂”“ 绣铗堂”“ 笼鹅阁”“ 斜月廊”“ 众香廊”“ 啸台”“ 玉局斋”“ 乔柯”“ 奇石”“ 方池”“ 曲沼”“ 鹤栖”“ 鹿柴”“ 鱼床”“ 燕幕”等景物，均能因地制宜，施以巧思，令人神往。清代顾苓《塔影园集》称其“ 水木清华，房栊窈窕，阛阓中称名胜地”。文震亨还曾购置苏州西郊碧浪园及南京的水嬉堂， 皆“ 位置清洁，人在画图”。因此，《长物志》可以被看作文震亨造园经验的总结。

《长物志》是一本介绍园林建筑及陈设器物的著作，共十二卷，每卷分子目多则。它集中体现了明中期以来文人士大夫崇尚的清雅、自然的审美理想，是我国造园学和艺术设计学遗产中的珍贵文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