交游录

译者序

我出生的时候，阿诺德·约瑟夫·汤因比已经离世快10年了。1998年，我从王小波的小说里初次认识了这位蜚声国际的大历史学家，从那时起，在我心中，汤因比就成了石膏底座上的神色冷峻的半神，用他“挑战与应战”的历史之尺，一寸寸丈量着文明的边界和兴亡。成为半神，也许是所有青史留名的人类终的宿命。他们出现在书架上、脚注中、演讲里，成为研究对象、灵感之源，逐渐面目模糊，终被抽象成某个理论、某种主义、某些口号。这是一种损失。幸运的是我们还有传记可读，但汤因比是个典型的英国传统知识分子，含蓄而克制，没有自传，公开出版的作品中也鲜谈个人生活和情感。从这个意义上而言，这本《交游录》是一部弥足珍贵的作品。

这本回忆录写于1966年，此时汤因比已经77岁，书中所有的人物及众多挚爱亲朋都已唱罢谢幕。我们总是祝愿老人“寿比南山”，可是看着故人一个个离去，谁又能真心觉得这是一种福气呢？好在汤因比是位历史学家，用回忆抵御死亡，用文字抗拒遗忘，是刻在骨子里的习惯。如果人生是一场不断的告别，那么书写则让离去的在精神宇宙中重逢。这本《交游录》正是一位迟暮的老人再次与自己漫长的一生相遇，它由24个(组)人物组成，向我们透露了“汤因比宇宙”的冰山一角。因此也请读者原谅我没有将这篇序言按原计划写成《20世纪上半叶英国知识分子众生相——以汤因比为中心》这样冷硬的东西，而是让我说说作为凡人的汤因比。

如果你是一个像我一样“多愁善感”的读者，这本书中浓得化不开的悲凉一定让你久久不能释怀。人生记忆的开头，75岁的叔公告诉3岁的汤因比，“生而为人不是为了收获幸福”。长大成人的汤因比相信“幸福相伴一生的婚姻是人生的救赎”，可这样的婚姻如独角兽般罕见，而伴侣的离世更是这幸福深重的诅咒。作为一个含蓄的知识分子，汤因比很少公开谈及自己的情感生活，我们只知道他有过两段婚姻，段婚姻相伴33载，养育二子，长子早亡；与第二任妻子携手29年直至离世。这本书出版的第二年，任妻子也离开人世。汤因比这回忆录列举了数对他认为幸福的夫妻，其中并不包括他自己。我不知道他在9年后离世之时，有没有觉得自己曾收获了幸福。

如果我们想象他隐藏自己的情感生活只是对爱好八卦的读者们善意的戏弄，那么接连经历两次世界大战，就是这个世界对他和那个时代所有人真实的恶意。“我的半数同辈人都死了”，这句话在书中反复出现。汤因比不仅经历了两次大战的浩劫，更见证了“日不落帝国”由盛转衰的过程。文明净土、和平之邦的幻梦被一一打碎，科技的进步和物质生活的提高，并不能阻止人的邪恶将这世间变为修罗场。汤因比的历史哲学中类似宗教的精神诉求越来越浓厚，文明的进步终究是精神的进步，而这也是汤因比为应对“战争”——这一纠缠世界各大文明的挑战——提出的对策。汤因比一生算是顺遂，可作为侥幸活下来的半数人之一，那些亡灵肯定不断萦绕在他的梦中，追问自己死亡的原因。他只有不断地工作，不断地追问，为他、为那些亡灵，也为我们找个答案。这样的人生，真的不是为了收获幸福。

后一个故事的后，“他的精神从未封闭，他漫长的一生都关注着人类事务并致力于其进步。如果一个人可以这样度过一生，那真的此生不枉。”这句话是写给塞缪尔勋爵的，也是汤因比写给自己的。这世间也许终究不是什么琅嬛福地，也许生而为人真的不是为了收获幸福，但如何“此生不枉”，如何“像来到这里一样，忍受从这里开始的旅途”，这是古希腊悲剧的精髓所在，也是我们每个人都要面对的问题。这24个故事里的人物，都给出了各自的答案。

书里讲的都是别人的故事，可透过故事的缝隙，还是能看到那个可爱的老人家狡黠地冲我们眨眼，吐槽牛津教育、官僚系统、死脑筋的知识分子、空虚自大的政治家还有闭目塞听的英国人。还能看到“群体传记”与内米尔、“整体史观”与史末资将军、精英观念与凯末尔等等内在的精神联系。它们就如同一颗颗星辰，点亮了整个汤因比宇宙。后，如果对20世纪的世界史涉猎广泛的读者，可能还会有另一番惊喜，说不定会在哪个故事里遇见你熟悉的历史人物，“原来你也在这里呀！”

有些人，注定会在不同的时空里与我们相遇，我们从他们身上汲取前进的力量和勇气，后生长成自己的宇宙。漫步其中，会与过往时光中的自己不断重逢。我想，这就是阅读历史的意义之一。就像摆在你眼前的这本《交游录》，会在未来的某个时刻，令你想起此时此刻的自己。

李娟

2020年3月10日疫中深夜于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