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话叙事与社会发展研究

绪 论  

章  学界对于中国百年神话研究的综述

从1900年神话的概念在中国出现，中国神话学在中国已走过了百年的历程。对中国神话发生以来的百年历史的回顾，中国神话学界已有较为广泛的讨论。

马昌仪先生《中国神话学发展的一个轮廓——〈中国神话学文论选萃〉序言》一文在20世纪90年代初就开始了对中国神话学研究的回顾。该文认为：中国神话学经历了萌芽期，即1903年后的个十年，西方神话学开始传入我国，为中国神话学的建立和建设做了思想上和理论上的准备。从20世纪20年代初到1937年，是中国神话学的奠基阶段，鲁迅、周作人和茅盾等文学家，顾颉刚、杨宽等史学家，做出了突出贡献，而梁启超等开创的文化史研究方法，以及一批研究者的努力，使中国神话学研究进入了新的阶段。1937年到20世纪40年代末是拓展期，一批民族学家、社会学家在西南少数民族地区进行了少数民族神话田野调查和多学科的综合研究，拓展了神话学研究的空间。20世纪50—70年代，由于极左思想造成的影响，除少数民族地区的调查与考古发现提供了许多的新材料外，很少学者有成就；而70年代以后，除顾颉刚、钟敬文等老一辈学者继续有所成就外，袁珂、萧兵等神话学研究者不断成长，神话学研究进入了一个发展的新时期。港台地区在20世纪50年代初到90年代初的四十年里也有很多的神话学研究成就。马昌仪先生在进行神话学学术史研究的基础上，还编选了一部《中国神话学文论选萃》，为认识中国神话学百年发展的历程提供了参考资料。

潜明兹老师在《百年神话研究略论》一文中，认为鲁迅是晚清至现代神话学的承前启后者，孕育了科学神话学的胚胎，茅盾则是中国神话学的奠基者，闻一多对神话学研究也有贡献，而古史辨派编著的七大卷《古史辨》值得神话学研究者参考。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神话研究一度被冷落，但对于龙的研究，对于盘古的研究，对于苗族、满族等少数民族的神话研究还是很有成就的。这篇论文较短，论述也很简略。

陈建宪先生的《精神还乡的引魂之幡——20世纪中国神话学回眸》一文从资料发掘、理论研究和文学创作三个方面来讨论20世纪的神话学发展。资料发掘部分从历史文献、考古资料和田野调查三个方面进行总结；理论研究部分提出中国神话学有人类学的神话学、历史学的神话学、民族学的神话学和文艺学的神话学四个流派；文学创作则从鲁迅的《故事新编》一直说到当代作家创作中的神话母题。陈建宪先生对于20世纪神话学发展的总结，视野空间更开阔一些。尤其是把创作也纳入20世纪神话学发展的范畴，是一个突破。因为我们过去总是研究已有的神话，不会认同新时代的创作。其实，我们的神话研究本身也是在创造神话，研究者的资料收集和整理，本身在很大程度上也是在按照自己的想法重建神话叙事体系。这也就是为什么“神话学”一词既有神话研究的意思，同时又有神话作品的意思。因为研究本身也是一种新的神话创作。美国学者戴维·怀特曾经写过《作为神话编撰者的学者——比较的印欧神话和后现代关怀》一文，认为“学者的努力正是对神话编撰者工作的延续”。因此，我们认为陈建宪先生回顾神话学的研究史而特别关注创作史，对神话学研究是有价值的。总的来看，陈建宪先生的研究是以神话研究的过程为中心的一种总结。

高有鹏先生的《中国神话研究的世纪回眸》一文，认为中国的神话研究具有启迪民智的社会功能，而国外神话学理论的传入，使得中国神话学改变了传统的人文学科附庸的地位，获得一定的学科独立性，通过一批学者的努力，中国神话学形成了自己的特色，但是，中国神话学有很大的不足，一是学科意识不强，二是专业人才不足，三是研究水平不是很高。

到了21世纪，这种回顾中国神话研究的文章越来越多，这些新时期的研究往往更加重视中外学者对中国神话的研究，而不仅仅局限在中国学者对中国神话的研究上。如贺学君的《中日中国神话研究世纪回眸》一文，对日本的中国神话研究进行了很好的总结。文章认为日本早的研究中国神话的论文是井上圆了1882年发表于《东方文学艺术》上的《孔孟之偶像尧舜形成原因探源》，此后，他又有《妖怪学讲义录》（共六册）出版。论文提到日本学者很关心中国神话历史化的问题，虽然这是泰勒早就讨论过的神话发展的普遍现象，但是这个观点对于中国神话研究的影响还是很大。白鸟库吉于1909年发表《中国古代传说研究》一文，大胆提出尧舜禹并非历史人物，而是神话传说中的英雄。此后他进而论证中国上古史记载都具有神话性。这些观点应该说对于中国神话研究是有很大启发的，国内很多学者与此相同的观点要比日本学者晚很多。贺学君先生的论文对于中日中国神话研究的梳理以平行叙述为主，兼及影响研究，采用的是比较神话学术史研究形式。早期注重日本的中国神话研究对中国学者中国神话研究的影响，后期则是一种并行叙述的方式。该文还提到王孝廉先生向中国学界翻译介绍日本的中国神话学研究的贡献。总之，这既是对中国神话学学术史的比较研究，也带有对中国神话学的发展的溯源的研究。贺学君还与日本学者樱井龙彦合作编辑整理了中日中国神话研究的论著目录，中国与日本的中国神话研究因此更得到学界的高度关注。

关于日本的“尧舜禹抹杀论”和顾颉刚先生的“疑古说”的关系，至今也是一个热点问题。胡秋原《一百三十年来中国思想史纲》中提到，古史辨的学说来源于日本学者白鸟库吉的“尧舜禹抹杀论”。这一观点得到了廖名春先生的赞同，他认为，钱玄同在日本留学时间很长，不可能不了解日本知名的东洋史学家白鸟库吉。北京大学图书馆有载有转述白鸟库吉观点的论文的杂志，顾颉刚先生具备见到的条件。他说：“其实，顾颉刚‘层累地造成的中国古史’说与白鸟说更象。白鸟库吉认为‘据史，三皇五帝早于尧、舜、禹，然传说成立之顺序决非如是，道教在反对儒教后始整备其形态，表现道教派理想之传说发生于儒教之后’”。白鸟氏虽然没有如顾氏说“时代越后，知道的古史越前”，但实际上是以具体事例说明中国古代传说时代愈早愈靠不住，隐含了传说的时代愈早，传说成立的时代愈晚的认识。“比较这‘大致相同’的两者之说，‘白鸟氏之说比顾氏之说早十四年提出’，顾氏确实有‘后出转精’、‘青胜于蓝’之嫌。”当然，廖名春先生也不认同胡秋原的古史辨的观念完全脱胎于白鸟库吉的说法。华东师范大学硕士生倪平英撰写了题为《相似外表下的不同内核——白鸟库吉与顾颉刚就“尧、舜、禹”问题研究比较》的硕士学位论文，以较大篇幅梳理了这桩学术公案。作者认为，白鸟库吉和顾颉刚的学术渊源都是清代的考据学派，渊源相同，但是方法立场不同，所以不是抄袭。这是关于该问题的一般看法，其中有科学的成分，也有自我维护的意识。因此很多学者不承认抄袭说。白鸟库吉时代，日本急于扩张，尽管白鸟库吉的史学研究具有实证特色，但是白鸟的学术还是被指认为与侵略和殖民主义有关，也确实存在关系。因此，古史辨派也有招致政治化批评的经历，有学者认为这是附和日本人否认中国文化传统，动摇民族自信心。可见，中国与日本两国的神话学及其关系的研究，具有十分深广的文化内涵。

叶舒宪先生也参与了百年神话回眸的学术研究，他认为神话学在中国的发展是西学东渐的一个个案，他重点讨论了女性主义与中国神话研究的问题。文章提到，1992年英国伦敦的潘多拉出版社出版《女性主义的神话指南》一书，其中关于中国神话的部分由华裔学者刘涛涛（Taotao Liu）执笔，在介绍“神话与民俗中的女性”时，作者共举出女娲、嫦娥、织女、孟姜女、观音和白娘子六个流传广的故事。在“神话与民俗中的小人物”部分，女性数量增加了，但是她们的面目和在男性社会中的功用却复杂化了：排在前三位的依次是褒姒、妲己、狐狸精，她们成了男权社会的反面角色。该书的出版引起人们对女性主义神话学的兴趣。叶舒宪先生还介绍了《中国宗教中的女神》一文，作者是陈阿蓝（音译Alan k.l.Chan），该作者认为女性在中国宗教生活中的地位很重要，并努力勾勒了一幅中国女神崇拜的全景图。女性主义神话学与民俗学的一个倾向是批判男权社会对女性的歧视，日本学者谷口义介《褒姒传说的形成》可作为这一类研究的代表。谷口义介详细分析了上古关于褒姒的三种传说，试图追索出产生此类传说的社会心理背景方面的原因，批判了美女亡国说。叶舒宪同时提到这种女性主义的神话研究对于中国本土的影响。叶舒宪先生的文章还介绍了比较宗教学派的神话研究，如海外学者对道教神话的研究等。叶舒宪先生的论文的明显特点是在中外文化交流的背景下反思中国神话研究。

此外，黄震云、杨胜明的《20世纪神话研究综述》（上、下），黄泽的《20世纪中国神话学研究述评》，也都以较大的篇幅回顾了20世纪百年神话学的研究历程。乌丙安先生对中国神话学中的几个重要问题提出了讨论，一是关于零散的不系统的中国神话，二是关于中国上古神话系统的复原，三是关于袁珂先生的“广义神话论”。从一般问题的综述变为对于专题研究的思考。对于洪水神话研究、鲧禹神话研究、《山海经》的专门研究等，学界都有不同程度的总结。

除了这些专门的研究论文，一些相关的文学与文化史研究综述中，也有对百年中国神话研究的综述，如陈平原主编的《现代学术史上的俗文学》一书的篇就是陈连山教授的《20世纪中国神话学简史》，该文按照时间先后，叙述了几个专题问题，共有神话价值的发现、中国神话学的建立、闻一多的神话研究、新中国前三十年的神话学、袁珂的神话学研究、中国神话学新潮涌动和中国神话学的学术反思七个部分。对20世纪中国神话研究讨论多的还是刘锡诚先生的《20世纪中国民间文学学术史》一书，该书虽然不是神话研究的专题史著作，但是对于神话研究讨论得系统、全面，从初的概念发生，到较为全面的文学类神话研究资料，都有论述。该书可以说是迄今为止重要的神话学学术史著作。

台湾学者钟宗宪的《中国神话的基础研究》一书，其绪论即是“中国神话学的历程与回顾”，除整体上梳理了中国神话学的发展历程外，还对我国台湾地区的神话学研究做了分类。书中认为台湾的神话学研究有两个学术系统，一是以李亦园等为代表的人类学的神话研究，二是以王孝廉为代表的文学的神话研究，前者注重台湾少数民族的神话研究，后者则分为传统典籍的神话研究和民间文学的神话研究两类。

神话学在中国现代学术之林中应该说是一个较小的学科，但是对于神话学这一百年来的发展历史，有这么多人关注，则是很突出的一个现象。

以上是关于中国神话学一百年来的一般总结和分析的情况。那么，与本书直接相关的有关中国神话史的研究回顾又是怎样的呢？也就是说，这一百年来，有哪些人从事了与神话史相关的研究，神话史的研究在这一百年走过了怎样的历程呢？

很遗憾，很少有人总结这一时期关于中国神话发展历史的研究，除笔者外，几乎没有人单独写过反思20世纪神话史研究的文章，只有一些相关问题的零星讨论。这些问题，本书将在后文中具体讨论。

中国神话是中华民族多元一体文化的重要象征与精神符号，不仅是社会生活的反映，而且其本身就是社会历史的重要构成。本书讨论神话叙事与社会发展之间的关系，从史学与民俗学的角度出发，展开对神话的解码工作。本书阐述的中国神话变迁史，展示的是中华民族的社会建构，以及中华民族不断发展壮大的波澜壮阔的历史。

中国神话是中华民族多元一体文化的重要象征与精神符号，不仅是社会生活的反映，而且其本身就是社会历史的重要构成。本书讨论神话叙事与社会发展之间的关系，从史学与民俗学的角度出发，展开对神话的解码工作。本书阐述的中国神话变迁史，展示的是中华民族的社会建构，以及中华民族不断发展壮大的波澜壮阔的历史。

田兆元，华东师范大学文学硕士、史学博士。曾任上海大学历史系主任、华东师范大学民俗学研究所所长。现任华东师范大学中华优秀传统文化传承创新研究院副院长、非物质文化遗产传承与应用研究中心主任。主要著作有《神话与中国社会》《盟誓史》《中华创世神话六讲》《神话学与美学论集》《神国漫游》等。

绪论 / 001

章  学界对于中国百年神话研究的综述 / 002

第二章  中国神话研究百年的几个基本问题 / 008

节  从概念的发生到学科的建构 / 008

第二节  从文化的解构到文化的建构 / 022

第三节  中国神话历史研究的初步探索 / 033

第三章  神话史研究的基本概念 / 050

节  神话 / 050

第二节  神话矛盾 / 056

第三节  神话史 / 073

第四节  主流神话 / 080

第五节  神话史的要素 / 083

第四章  神话史研究的方法 / 092

节  神话文本的要素分析 / 092

第二节  神话学研究的民俗学方法 / 099

第三节  中国神话发展史的基本线索 / 112

编  中国神话的早期发生和基本成形（远古—西周） / 117

• 史前中国神话及物象叙事 / 119

节  自然物——石的神话叙事 / 120

第二节  模拟自然——岩画图像的神迹 / 128

第三节  具象与抽象之间——鸟图腾的神话叙事 / 132

第四节  两合婚盟到神的符号的诞生 / 146

第五节  史前图像神话叙事的至上性 / 176

• 传说时代的神话 / 189


• 传说时代神话研究的视点 / 190


• 炎帝黄帝联盟 / 194


• 颛顼帝喾联盟与尧舜联盟 / 199

第四节  鲧禹联盟和重黎联盟 / 203

• 史前神话中的矛盾冲突 / 208


• 神话中男权取代女权 / 208

第二节  禅让神话与早期国家 / 215

• 夏商王朝的神话及其走向 / 220


• 民族神话与国家神话 / 220


• 龙凤神话与国家形态 / 222


• 夏祖与社神 / 229


• 商祖与天神 / 232


• 夏商国王与祭司 / 236

第六节  王廷与帝廷 / 240

• 西周神话体系的建立 / 243


• 西周神话的继承性与创新性 / 243


• 西周的天神 / 246


• 西周的社神 / 248


• 西周的祖神 / 251

小结 / 254

第二编  中国神话的发展与再造（东周—秦汉） / 259

章  东周神话：转变与发展 / 261

节  体系神话的解体 / 261

第二节  神话派系与神话地域化 / 266

第二章  《楚辞》：个人的神话制作及其意义 / 286

节  神灵的人性化与美化 / 287

• 《楚辞》神话的民族性体现 / 290

第三节  个人意志与集体神话 / 295

第三章  上帝神话的认同建构 / 302

节  失去上帝的秦神话 / 302

第二节  上帝的认同与文化认同 / 310

第四章  祖先的选择与族群认同 / 321

节  选择黄帝选择五帝 / 321

第二节  炎帝再起三皇立说 / 328

• 地方神话及其命运 / 332


• 淮南神话 / 332

第二节  长沙神话 / 334

• 儒教神话与皇权的离合 / 338


• 儒教神话及其系统 / 338


• 西汉儒生的神话革命 / 348

第三节  儒教神话与国家参与 / 356

• 异端的成长及其神话 / 360


• 赤精子与中黄太乙 / 360


• 天地水与太上老君 / 365


• 黄老道与黄老谶 / 366


• 外戚专权与西王母神话 / 368


• 佛教的传入与“金人”神话 / 373


• 汉代神话的新陈代谢 / 377

第三编  中国神话的多元生长与三教神话体系的形成（魏晋—隋唐） /379

• 道教神话：由异端趋向正统 / 381


• 祀典维护与淫祀禁制 / 381


• 李氏神话：叛逆的神话 / 390


• 张氏神话：天国神话 / 393


• 仙道神话：蔑视王权 / 394

第五节  跻身正统的道教神话 / 399

• 佛教神话的本土化与体系化 / 408


• 佛门辅教神话 / 408


• 佛教神话的本土化系统 / 413

第三节  弥勒与叛逆性的佛教神话 / 418

• 神话的内向认同与民族融合 / 425


• 共同的帝王神话模式与母题 / 426


• 共同祀典的选择 / 430

第三节  归依同一祖先 / 436

• 神话的外向认同与民族大融合 / 443


• 北方的狼 / 444


• 佛祖前的盟誓 / 448

第三节  天地水的见证 / 452

• 《荆楚岁时记》及其节俗神话 / 456


• 节俗神话 / 457


• 七夕节俗神话 / 458

第四编  新时代与新神话（宋元—明清） / 465

章  多元发展的新神话 / 467

节  反抗压迫的神话 / 468

• 工商业者的神话 / 482

第三节  海神神话与妈祖信仰 / 491

第二章  民族神话的新拓展 / 502

节  契丹神话：从青牛白马到白衣观音 / 504

第二节  西夏神话：从白仙鹤、太阳腿姑娘到伦理神话 / 508

• 金神话：萨满礼仪归依皇家祀典 / 513


• 元神话：三教神话主宰天下 / 516

第五节  清神话：崇信萨满到集大成 / 523

第三章  玉帝神话与中国神话的全新体系 / 530

节玉皇大帝及其产生 / 531

第二节玉帝神话的内在矛盾 / 533

结语 / 538

参考文献 / 541

中国神话是中华民族多元一体文化的重要象征与精神符号，不仅是社会生活的反映，而且其本身就是社会历史的重要构成。本书讨论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