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内外中国戏剧史家自选集（伊维德卷）

上文我们讨论过的两部剧作还没有把我们带到圣地泰安。而郑廷玉的《看钱奴》则把我们带到了那里。郑廷玉是一位来自河南北部彰德（今称安阳）的剧作家，生活在１３世纪后半期。① 该剧前两场的剧情发生在曹州的曹南。当剧中人物贾弘义向神灵埋怨没有钱财时，突然掘得窟藏而致富。到第二折贾弘义已经变成了一个真正的守财奴。剧中人物周荣祖和妻子从开封投奔亲人来到此地，陷入窘境，他们在陈德甫的帮助下将儿子卖给了贾弘义，而吝啬的贾弘义却拒绝支付恩养钱。

第三折发生在２０ 年之后。患病的贾弘义让（他收养的）儿子去泰山代还他多年前许下的香愿。此时周荣祖和妻子也来此上香求愿。这对愤怒而穷困的农民和这位傲慢而富有的年轻人，在没有认出对方的情况下，在泰安的庙宇中相遇了。在这一折的前两支曲牌中，扮演周荣祖的正末描述了从汴梁（今河南开封）来到泰安的经历以及自己来到庙中的感受。

（净做抱病上）（外旦一行上，云）（净云）二十年前有炷东岳香愿，交俫儿替还者。（下）（正末又扮庄老上，开）自曹州曹南庄上卖了长寿孩儿，又早二十年了呵！我曾口许下香愿。婆婆！咱两口儿泰安州还了香愿，却来曹州曹南打听孩儿消息咱。

【商调集贤宾】区区步行离了汴梁，过了些山隐隐水茫茫。盼了些州城县镇，经了些道店村坊。望见那东岱岳万丈*，不见泰安州四堵城墙。这安仁殿盖的来接上苍①，映祥烟紫雾红光。神州三月天，仙阙五云乡。

【逍遥乐】这的是人间天上，烧的是御赐名香，盖的是剌修庙堂。见这不断头客旅经商，还口愿百二十行。听的道儿替爷烧香交我情惨伤。又见这校椅儿上戴顶着亲娘，交我千般想念，万种凄惶，百倍思量。

到达泰安后，周荣祖和他的妻子晚上睡下来，他们大概安顿在寺庙外靠近庙门的地方。在１２世纪早期，人们可以在这个寺庙里留宿，寺庙提供寄宿和斋饭。但是这个习俗在１１８２年金代重建这座庙之后结束。纪念这个寺庙重修的一块残缺的碑文上记载：此前庙里有专门为朝圣者提供住宿的地方。相关文字可以复原如下：

庙之西南隅旧设舍馆，宾客往来皆止焉，郡吏时率倡乐以娱之，因为（下缺十字）洞启，或终夜欢哗。诏以“神灵静谧之宅，岂可使之污漫如此”。即其地更置庙库，俾门禁加严，盖所以崇肃敬也。②

周荣祖提到，他睡在了靠近庙门的地方的原因是因为他想要“赶烧头炉香”。

（云）婆婆，咱今夜子这里宿睡，明早五更时赶烧头炉香咱。（小末、来兴上，做住）（正末云）哥哥好狠啊！

【金菊香】我子理会得雕梁画栋圣祠堂，又不是锦帐罗帏你的卧房。你这里厮推厮抢老丈丈，不顾危亡，一迷地先打后商量。

【后庭花】偏向庙官行图些犒赏，咱客人行有甚盼望。他见有钞的都心顺，子俺这无钱的不气长。枉了你献千章，枉了你沉檀笺降。你搀头炉意不臧，瞒人在斗秤上。一斤称十四两，籴一斗加二量。瞒天地来赛羊，欺穷民心不良，眜神祇烧襜状。

【双雁儿】这的是你亏心枉热万炉香！ 要儿孙，往上长，休把那陷百姓儿羊羔儿利钱放。儿开不的敬客坊，爷收不得不死方；儿恋不的富贵乡，爷已卧在安乐堂。

【青哥儿】他病在膏肓、膏肓之上，谁家问间别、间别无恙。铺茵褥重重被一张，又不敢靠着他，行行离了门旁，离了他方。子怕那奉母求鱼孝王祥，卧死在冬凌上。①

（各做睡科）（正末云）婆婆，我怎睡得着！

【梧叶儿】料是前生罪，今世里当，末不烧了断头香？ 揾不迭腮边泪，挠不着心上痒，割不断业心肠。儿呵，为你但合眼眠思梦想。接下来是一场梦境，大概是阴间对贾弘义的审判。此时贾弘义已经死去，他的灵魂被带到阴间的法官面前。我们将对《焚儿救母》中的梦境进行一番比较，也许在庙中过夜的动机之一就是为了获得一个带有预告性的梦。醒来后，周荣祖注意到他的亲生儿子与睡在身边的这位年轻而傲慢的年轻人很像。

（云）儿呵，知他你那里？ （小末打喷嚏了）（等鬼神卒子拿净上）（外、净云了）

【村里迓鼓】做了个哑子托梦，说不的这场反障。奴婢和使长，一合相风波千丈。看这后生形象，好似孩儿模样。子为他茶里饭里思，行里坐里念。眠里梦里想。作念着团圆了半晌。

剧情接下来是一连串曲牌，衰老贫困的农民用恶毒的语言诅咒这个富有的年轻人，责骂他和他的父亲，将因为不义之财而受到所有的惩罚。有趣的是，这一折很像后来许多地方节日中一种可以叫作“控诉”的仪式。人们如果对自己的同辈人有怨气，可以穿着丧服、头发凌乱，来到阴间的神灵前大声喊冤。这些人可以拿出一封控告书烧掉。②一种有吸引力的解读是将这些怨毒的曲词视作一种受到社区认可的释放私人愤怒情绪的方式的回响。

到第四折的开始处，贾弘义已经死去，他的儿子回到曹南的家中。此时周荣祖和他的妻子也来到这里。周荣祖出场时演唱了一段赞美东岳大帝的曲牌：

（外末上，提贾员外死了）（小末上了）（正末、卜儿上，开）咱泰安州烧了香，两口儿去曹州曹南打听孩儿消息。咱共婆婆两口儿虔心烧香，想神圣也多灵感呵！

【越调斗鹌鹑】赛五岳灵神，谁不奉一人圣旨！ 总四大神州。受千年典祀；护百二山河，掌七十四司。咱献香，醮纸钱。道积善的长生，造恶的便死。

但是，在他的下一首曲牌里他对神的公平性和有效性提出了质疑。当然，这也为之前的曲词加入了一些嘲讽。

【紫花儿序】怎生颜回短命，盗跖延年，伯道无儿？① 谁不道灵神有验，正直无私，劝化的人心慈。便道东岳新添速报司，孔子言鬼神之事。大刚来把恶事休行，择善者从之。

当此时他的妻子突然心口作痛时，周荣祖相信这是对他的这种怀疑的惩罚：

（卜儿做急心疼的科）（正末慌科）

【东原乐】疼得他合了双目，把捉定冷了四肢。

（带云）恰才不合道了一句言语！

降灾祸来疾追魂使，显灵圣的尊神信有之。全不报我亲儿，作螟蛉近来何似？

【棉搭絮】但行处人间私语，天闻若雷。一时报应，更不差迟，专设着未说先知举意司，又差着千里眼能听呵顺风耳。那谤神道言词，子是这老丑生不三思。

事实上，他妻子的心疼病终让他因祸得福。当周荣祖求医时，遇到了陈德甫，他是周荣祖将儿子卖给贾弘义的见证人。陈德甫让他们父子相认，儿子正是周荣祖在泰安东岳庙中遇到的那个傲慢的年轻人。周荣祖对儿子先前不孝的行为感到十分愤怒，甚至要去官府控告他。但是后当他们发现贾弘义早年得到并热心守护一生的宝藏银两实际上属于周家的时候，父母和儿子终得团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