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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美]弗拉基米尔·纳博科夫 著 陈安全 译
出版社上海译文出版社
ISBN9787532784967
出版时间2020-08
装帧精装
开本32开
定价59元
货号29614533
上书时间2024-10-22
前言
这部小说的俄文原名为Priglashenie na kazn’ [注:用拉丁字母转写的俄文,《处决之邀》]。我本来会建议英译名用Invitation to an Execution[注:英文,《处决之邀》],尽管重复的后缀读来并不顺畅;但另一方面,Priglashenie na otsechenie golov. [注:用拉丁字母转写的俄文,《砍头之邀》](Invitation to a Decapitation)倒是我用母语真正想表达的意思,因为同样有读来磕磕巴巴的问题[注:兼指Priglashenie na otsechenie golov和Invitation to a Decapitation两者都有重复后缀的问题],所以我也没有采用[注:暗含“于是有了目前的英文书名Invitation to a Beheading(《斩首之邀》)”]。
俄文原著是四分之一世纪前我在柏林写成的,我在两种制度下看到的是同一出愚蠢野蛮的闹剧,这一事实是否对本书产生任何影响,我几乎从未考虑过,优秀的读者也不必深究。
Priglashenie na kazn’起初在巴黎一家俄罗斯移民杂志《现代纪事》上连载,后来,一九三八年由同一城市的书籍之家出版社出版。移民评论家们颇感困惑,但喜欢它。他们自认为在书中发现了“卡夫卡式”的格调,殊不知我根本不懂德文,对现代德语文学一无所知,也从未读过卡夫卡作品的任何法文或英文译本。毫无疑问,这本书和我的早期作品(或后来的《庶出的标志》之间确有某些风格上的联系,但与《城堡》或《判决》之间并无任何联系。在我的文学批评概念中,没有心灵类同的地位。但是,如果我确实需要选择一个同类心灵,我肯定会选择那位伟大的艺术家,而不选乔•赫•奥威尔或其他图解思想的流行作家和政论小说作家。顺便提一句,我永远无法理解,为什么我每出一本书,评论家们总是忙不迭地寻找多少有些名气的作家,以便进行充满热情的比较。三十年来,他们掷向我的名字有(仅列举这些无害投射物中的几个)果戈理、陀思妥耶夫斯基、乔伊斯、伏尔泰、萨德、司汤达、巴尔扎克、拜伦、比尔博姆、普鲁斯特、克莱斯特、马卡尔•马林斯基、玛丽•麦卡锡、梅瑞狄斯(!)、塞万提斯、查理•卓别林、紫式部、普希金、罗斯金,甚至塞巴斯蒂安•奈特。但是,有一位作家的名字从未被提及—我必须满怀感激地承认,在我创作这部小说时,他是对我产生过影响的惟一作家,就是那位忧郁、夸张、智慧、诙谐、神秘、非常可爱的皮埃尔•德拉朗德,不过这个名字是我杜撰出来的。
如果有一天我编一本释义词典,需要用一些单词来做条目,有一个备受珍视的词条将是“在翻译过程中对自己的作品进行节略、扩充,或进行主动修改或被动更改,以达到事后提高作品质量的目的”。一般说来,这样做的愿望与原著和译文诞生的时间间隔长短成正比增长。但是,当我的儿子让我检查这本书的译文时,当我在多年之后不得不重新阅读俄文原文时,我欣慰地发现,我无须与创造性修改这个恶魔进行搏斗。我在一九三五年使用的俄语用语所体现的某种幻象已经得到精当的表达,译成英文只要做些一般性的校正就可以了,因为要达到清晰的目标,英文不像俄文那样复杂,使用那么多令人震惊的固定成分。事实证明,我的儿子是一个十分合适的译者,我们商定了一个原则,忠于原著是位的,无论结果会是多么怪诞。学究万岁,让那些认为只要把“精神”译出来(措词可任其自由游荡,幼稚、粗俗亦无妨,比如在莫斯科的郊外,莎士比亚再次被逼扮演国王的鬼魂)便万事大吉的傻瓜们见鬼去吧。
我喜爱的作家(1768—1849)[注:原文如此]。有一次谈及一部现在已被彻底遗忘的小说时说:“他为全民写作,他拥有一切表现手段。他给孩子们带来欢笑,让女人颤抖,他使世上的男人如同获得拯救一般觉得眩晕,叫从不做梦的人做梦。”《斩首之邀》不是这种小说。它是自拉自娱的小提琴。世俗之人会认为是在玩弄技巧。老人们会匆忙避之,转而阅读地域性传奇故事和公众人物传记。爱好俱乐部活动的女人不会觉得兴奋刺激。心存淫秽者会在小埃米身上看到小洛丽塔的影子。维也纳巫医的门徒们沉溺于共罪和渐进式教育的畸形世界中,会对它发出暗笑。但是(正如《关于影子的演讲》的作者论及另一种灯光时所说),我知道有些读者会跳起来,怒发冲冠。
亚利桑那州橡树溪峡谷
一九五九年六月二十五日
《斩首之邀》是二十世纪公认的小说大师纳博科夫的长篇小说代表作,如同一出监狱版“楚门的世界”。主人公辛辛纳特斯被判处死刑,在监狱里等待行刑日期*后确定的过程中,一边忍受着死之将至的痛苦煎熬,一边又身不由己地沦为一场滑稽闹剧的主角。监狱长、囚友、看守、行刑者、亲人、爱人,似真却假,囚室、要塞、行刑广场竟是演出的道具,死亡迟迟不至,希望若有似无。小说中光怪陆离且滑稽可笑的场面让人目不暇接。它展示了非理性世界的幻象,却在荒诞背后藏着令人背脊发凉的暗黑日常。
弗拉基米尔•纳博科夫(1899-1977)
纳博科夫是二十世纪公认的杰出小说家和文体家。
一八九九年四月二十三日,纳博科夫出生于圣彼得堡。布尔什维克革命期间,纳博科夫随全家于一九一九年流亡德国。他在剑桥三一学院攻读法国和俄罗斯文学后,开始了在柏林和巴黎十八年的文学生涯。
一九四〇年,纳博科夫移居美国,在韦尔斯利、斯坦福、康奈尔和哈佛大学执教,以小说家、诗人、批评家和翻译家的身份享誉文坛,著有《庶出的标志》《洛丽塔》《普宁》和《微暗的火》等长篇小说。
一九五五年九月十五日,纳博科夫有名的作品《洛丽塔》由巴黎奥林匹亚出版社出版并引发争议。
一九六一年,纳博科夫迁居瑞士蒙特勒;一九七七年七月二日病逝。
《斩首之邀》是二十世纪公认的小说大师纳博科夫的长篇小说代表作,如同一出监狱版“楚门的世界”。主人公辛辛纳特斯被判处死刑,在监狱里等待行刑日期*后确定的过程中,一边忍受着死之将至的痛苦煎熬,一边又身不由己地沦为一场滑稽闹剧的主角。监狱长、囚友、看守、行刑者、亲人、爱人,似真却假,囚室、要塞、行刑广场竟是演出的道具,死亡迟迟不至,希望若有似无。小说中光怪陆离且滑稽可笑的场面让人目不暇接。它展示了非理性世界的幻象,却在荒诞背后藏着令人背脊发凉的暗黑日常。
弗拉基米尔•纳博科夫(1899-1977)
纳博科夫是二十世纪公认的杰出小说家和文体家。
一八九九年四月二十三日,纳博科夫出生于圣彼得堡。布尔什维克革命期间,纳博科夫随全家于一九一九年流亡德国。他在剑桥三一学院攻读法国和俄罗斯文学后,开始了在柏林和巴黎十八年的文学生涯。
一九四〇年,纳博科夫移居美国,在韦尔斯利、斯坦福、康奈尔和哈佛大学执教,以小说家、诗人、批评家和翻译家的身份享誉文坛,著有《庶出的标志》《洛丽塔》《普宁》和《微暗的火》等长篇小说。
一九五五年九月十五日,纳博科夫有名的作品《洛丽塔》由巴黎奥林匹亚出版社出版并引发争议。
一九六一年,纳博科夫迁居瑞士蒙特勒;一九七七年七月二日病逝。
就像一个疯子自以为是上帝一样,
我们每个人都认为自己是会死的。
——德拉朗德《关于影子的演讲》
一
依照法律规定,死刑判决是低声向辛辛纳特斯•C宣布的。在场的人全都站了起来,彼此交换着微笑。满头白发的法官把嘴凑近他耳旁,喘了口粗气,宣布完毕,缓缓走开,仿佛舍不得离去。辛辛纳特斯随即被押回要塞。路绕着要塞的石头山麓蜿蜒而上,到大门底下消失了,就像一条蛇消失在一道裂缝里一般。他很镇静,但是在长廊行走时得有人搀扶,因为他步履蹒跚,像个刚学会走路的孩子,又像是一个梦见自己行走在水面上的人,一脚踩空时才突生疑问:一直走得好好的,怎么会掉下去呢?狱卒罗迪恩费了好长时间,才把辛辛纳特斯囚室的门打开——拿错了钥匙——通常都要如此折腾一番。门终于开了。律师已经在里面等着他。律师坐在床上,埋头深思,身上没穿燕尾服(忘在审判室的靠背椅上了——那天很热,一整天都令人沮丧)。囚犯刚被带进来,他迫不及待立即跳起来。可是辛辛纳特斯心情不佳,不想谈话。尽管这样一来,他就必须独自待在这间囚室里,囚室还有窥孔,就像小船上的一个漏洞——他并不在乎,坚持要求不受打扰,于是他们向他鞠躬后,便离开了。
至此,我们的故事似乎快结束了。我们看小说看得高兴的时候,往往会轻轻地摸一摸右手边尚未读完的部分,机械地测定是否还剩很多(如果我们的手指头感受到实实在在的厚度,心里总是很高兴),可是现在剩下的部分无缘无故地突然变得很薄了:快点看几分钟就完了,已经在收尾了——噢,真是糟透了!原来我们觉得有一大堆黑中泛红的光洁樱桃,现在突然变成稀稀落落的几颗:那颗带伤痕的已经有点烂了,这颗已经枯干,剩下皮包核了(后一颗必定是又生又硬),噢,真是糟透了!辛辛纳特斯脱下丝质外套,穿上晨衣,跺了跺脚,让它们不再颤抖,开始在囚室里来回踱步。桌上一张干净的白纸闪着光,白纸上轮廓鲜明地摆着一支削得很漂亮的铅笔,除辛辛纳特斯之外,它和任何人的生命一样长,六面都闪着乌木的光泽。它是食指的一个文明后裔。辛辛纳特斯写道:“尽管落到这步田地,相对而言,我还活着。毕竟我早有预感,对这种结局早有预感。”罗迪恩站在门外,像个船长似的,透过窥孔严肃认真地窥视着。辛辛纳特斯觉得后脑勺凉飕飕的。他把自己写下的文字划掉,开始轻轻地涂黑;一个尚未成形的构思渐渐有了形状,卷曲成一个羊角状。噢,真是糟透了!罗迪恩透过蓝色的舷窗凝视着时升时降的地平线。是谁晕船了?是辛辛纳特斯。他突然全身冒汗,一切全都变黑,他能感觉到每一根毛发的微小发根的存在。时钟敲响了——四下或五下——其震动和再震动和回响和一座监狱都很相称。一只蜘蛛——囚犯的正式朋友——用脚顺着一根蛛丝从天花板上爬下来。但是没有人叩墙,因为偌大的监狱里迄今只关押着辛辛纳特斯一个囚犯!
过了一阵子,狱卒罗迪恩进来请他共同跳一曲华尔兹。辛辛纳特斯表示同意。他们开始旋转起来。罗迪恩皮带上的钥匙串丁当作响;他身上散发出汗臭、烟味和大蒜气味;他哼着曲子,口鼻气息不断喷进红色的胡须;生锈的关节嘎吱作响(他已风光不再,天啊——现在他胖了,气短)。他们从囚室里跳到了走廊上。辛辛纳特斯比他的舞伴矮小许多。辛辛纳特斯像叶子一样轻飘。跳华尔兹产生的风,吹得他稀疏的长胡子末端抖动不止,他那清澈的大眼睛斜视着,胆怯的舞者都这样。作为一个成年男人,他的确很矮小。马思常常抱怨,他的鞋她穿起来觉得太小。走廊拐弯处站立着另一名卫兵,不知其名,身佩来复枪,戴一个像狗一样的面具,口鼻部蒙一层薄纱。他们在他身边转了一圈,一路跳回囚室。令人心醉神迷的拥抱如此短暂,辛辛纳特斯觉得些许遗憾。
乏味而沉闷的钟声又敲响了。时间以算术递增方式向前行进:现在是八点钟。夕阳照在难看的小窗上,边墙上出现了一个火焰般的平行四边形。囚室里充满了黄昏的各种色彩,直至天花板,其中包含一些十分奇特的色素。于是人们不禁产生疑问,是哪位马虎的色彩画家在门的右边作画的缘故呢,或是由于业已不复存在的另一扇装饰华丽的窗户造成的呢?(实际上是挂在墙上的一张羊皮纸,分两栏详尽地写着“囚犯守则”;折一个角,标题用红字,小花饰,该市的古老印章——即两侧突出的火炉——为黄昏的丰富色彩提供了必要的材料。)囚室的配额家具是一张桌子、一把椅子和床。锌盘里的晚餐(判处死刑的犯人有权享用与狱卒相同的伙食)放在桌上很久,早已凉了。天黑下来了。突然间,高度集中的金色电灯光照亮了囚室。
辛辛纳特斯把双脚从床上放下来,顿时觉得像有一只保龄球在脑袋里滚动,从后颈沿对角线滚到太阳穴,稍停又滚回去。就在这时,门开了,监狱长走进来。
他同往常一样,穿着礼服大衣,笔直站立,挺胸,一只手插在胸前衣襟内,另一只手放在背后。他头戴精美乌黑的假发,涂蜡且分缝。一张极为冷酷无情的脸,深灰黄的双颊,略显过时的皱纹体系,惟有那两只突出的眼睛,在某种意义上让它露出一点生机。他平稳地迈动穿着柱状裤的双腿,从墙边大步走到桌旁,几乎到了床前——尽管有着威严的稳健,但他还是平静地消失得无影无踪。然而,几分钟后,门又开了,这一次还是那熟悉的刺耳声。他照样穿着礼服大衣,挺着胸膛,进来的还是同一个人。
“从可靠的消息来源获知,你的命运似乎已经确定,”他开始用圆润的男低音说话,“我有责任,亲爱的先生……”
辛辛纳特斯说:“好。你。真。”(词序有待调整。)
“你真好,”另一位辛辛纳特斯清了清嗓子说。
“解脱了,”监狱长高声喊道,也不理会这个词用得不够得体。“解脱了!啥也别想。责任。我总是如此。但我想冒昧问一句,你为什么不吃饭呢?”
监狱长把盖子打开,拿起那碗已经凝固的炖品,放在自己敏感的鼻子下闻。他用两个手指头夹起一块土豆,开始使劲地咬,眼睛又盯上另一只盘子里的什么东西了。
“我真不明白你还要什么更好的食物,”他不高兴地说,扔下手铐,在桌旁坐下来,以便更舒服地享用大米布丁。
辛辛纳特斯说:“我想知道是不是还有很长时间。”
“酒香蛋黄羹好吃极了!想知道是不是还有很长时间。我自己都不知道。我总是到后一刻才接到通知。为此我多次提过意见,如果你感兴趣,我可以把有关这一问题的所有往来信函拿给你看。”
“那么就是明天早上啦?”辛辛纳特斯问。
“如果你想知道的话,”监狱长说,“……是的,味道太好了,真叫人心满意足,这就是我要告诉你的。好吧,为了能更好理解,允许我请你抽支烟。不要害怕,至多也只是倒数第二支,”他风趣地补充说。
“我不是出于好奇才问的,”辛辛纳特斯说,“胆小鬼总是喜欢问这问那,此话不假。但是我可以向你保证……即使我不能控制自己的恐惧等情绪——那也不能说明我胆小。马发抖不应由骑士负责。我之所以想知道,理由是:死刑判决的补偿应该是让囚犯明确知道处决的准确时刻。虽说是奢求,但却是应得的。然而,我对自己的死期却浑然不知,这只有自由自在活着的人才能容忍。除此之外,我脑子里还有许多已经开始而在不同时间被打断的计划……如果我在被处决之前所剩的时间不足以有条不紊地完成这些计划,我压根儿就不应该着手去做。这就是为什么……”
“噢,别再咕哝了,”监狱长恼怒地说。“首先,这违反规矩;其次——我现在就用简单的俄语告诉你,而且是第二次告诉你——我不知道。我所能告诉你的是命运之友随时可能到来;待他确实来了,休息过了,对这里的环境适应了,他还得试试刑具,当然,这是假设他自己没有带刑具来,而这种情况是完全可能发生的。烟劲如何?不会太浓吧?”
“不会,”辛辛纳特斯心不在焉地看了一下自己的香烟答道。“可是我认为,根据法律……你未必知道,但是市长……应该……”
“我们已经聊过了,这就行了,”监狱长说。“其实我到这里并不是来听取意见的,而是……”他眨巴着眼睛,先在一只口袋里乱摸,然后又摸另一只,后从胸部内口袋里掏出一张带横格的纸,明显是从学校里用的笔记本上撕下来的。
“这里没有烟灰缸,”他手持香烟做了个姿势说;“咱们就把它掐灭在剩下的这一点沙司里吧……就这样。我看这灯光有点太强烈。也许如果我们……噢,没关系,凑合着用吧。”
他打开那张纸,没有戴上他的角质架眼镜,而是把眼镜放在眼前,开始清晰地读起来:
“‘囚犯!在这庄严的时刻,当所有人的眼睛’……我认为我们好还是起立,”他关切地打断了自己的话,从靠背椅上站了起来。辛辛纳特斯也站起来。
“‘囚犯,在这庄严的时刻,当所有人的眼睛都注视着你,你的法官们兴高采烈,在你正为断头后立即出现的无意识身体动作做准备时,我有一句告别的话要对你说。我的使命是——我永远不会忘记——在法律许可的范围内为你在监狱逗留期间提供一切可能的舒适。因此,如果你有什么感激之情要表达,好以书面形式写在这张纸的一面上,我很乐于给予的关注和重视。’”
“好吧,”监狱长说,把眼镜折起来。“公事办完了。我就不占用你更多时间了。如果你需要什么东西,随时告诉我。”
他在桌旁坐下来,开始迅速地写着什么,以此表示正式接见业已结束。辛辛纳特斯走出囚室。
走廊墙上投下罗迪恩打盹的影子,人影趴在一张凳子的影子上,只露出一抹略带红色的胡子的轮廓。更远处的墙壁拐弯处,另一名卫兵已经摘下统一标准的面具,正在用衣袖擦脸。辛辛纳特斯开始沿着台阶往下走。石台阶又窄又滑,螺旋式扶手像幽灵一般摸不着。到了底下,他又沿着走廊继续往前走。有一扇门敞开着,上面的“办公室”标牌如同镜中的反转字。墨水池上月光闪烁,桌下的废纸篓里碰撞声窸窣声大作:一定是有只老鼠掉进去了。辛辛纳特斯又穿过许多道门,时而绊一下,时而跳一下,来到一个小院子里,院中到处是破碎的小片月光。今天晚上的口令是沉默,大门口的士兵用沉默回应辛辛纳特斯的沉默,让他走过去,另外几扇大门他也同样顺利通过。离开薄雾笼罩的监狱之后,他开始顺着陡坡上带有露珠的草皮往下滑,踩上悬崖间的一条灰色小路,两次、三次穿过大路的弯曲部分——大路终于脱离了要塞的后阴影,显得更加笔直畅通——辛辛纳特斯走过一条干涸小河上的一座桥,到了城里。他爬到一个陡坡顶上,在花园街上向左拐,迅速经过开着浅灰色花朵的灌木林。什么地方有一扇窗户闪烁着灯光。一道篱笆后面有一条狗抖动铁链,但没有吠。微风一个劲地吹,逃亡者裸露的脖颈凉了下来。一阵阵香气不时从塔玛拉公园飘过来。他是多么熟悉那座公园呀!马思还是新娘的时候,曾在那里受到青蛙和金龟的惊吓……每当生活无法忍受的时候,人们可以到那里去漫步,嘴里嚼着丁香花朵,眼里噙着萤火虫般的泪水……那座有绿色草皮覆盖的美洲落叶松公园,园中柔情的池塘,远处乐队的当当声……他在马特法特街上拐弯,经过一家古老工厂的废墟,它曾是这座城镇的骄傲,经过飒飒作响的椴树林,经过电报局雇员欢乐的白色小屋(他们不断地在为某一个人庆祝生日)来到了电报街上。那里有一条狭窄的小路通向山顶,椴树林又开始沙沙低语。一座公园里,有两个男人,可能是坐在凳子上,正在昏暗处悄悄地谈话。“我看是他错了,”其中一个说。另一个作了很不明智的回答,两人同时发出一声叹息,很自然地与树叶的沙沙声混合在一起。辛辛纳特斯跑到了一个圆形广场上,月光照在人们熟悉的诗人雕像上,看上去像个雪人——四方脑袋,双腿并拢,又急促地跑了几步以后,已经来到了自己的街道上。右边,月光把迥异的枝叶图案投在了相似的房屋墙壁上,因此,辛辛纳特斯只能凭房屋阴影的形状和两扇窗户之间的交叉闩,才认出了自家的房屋。马思住的顶楼窗户没有灯光,但敞开着。孩子们一定是在鹰钩鼻式的阳台上睡着了——那边有一点什么白色的东西。辛辛纳特斯跑上屋前的台阶,把门推开,走进了他那间点着灯的囚室。他转过身,但是自己已经被锁在里面了。噢,真是糟透了!铅笔在桌上闪光。蜘蛛趴在黄色的墙壁上。
“把灯关上!”辛辛纳特斯喊道。
透过窥孔窥视的狱卒把灯关了。黑暗和静寂开始交织在一起,可是时钟却来打扰,它敲了十一下,稍一思索,又敲了一下。辛辛纳特斯仰卧在床,凝视着眼前的黑暗,散布在其中的亮点逐渐消失。黑暗和静寂完全融为一体。此时,也只有到了此时(也就是说,过了我简直无法形容的极为可怕的一天之后,仰卧在囚室小床上,半夜过后),辛辛纳特斯.•.C才对自己的处境有了明确的评价。
首先,在夜间眼睑下侧那黑色天鹅绒的背景下,出现了马思的脸,像是在纪念品盒里。像洋娃娃一样红润,孩子般突出的前额闪闪发亮;在她淡褐色的圆眼睛上方,稀疏的眉毛向上斜。她开始眨眼,转头,光滑细腻雪白柔软的脖子上系一条黑色丝绒带,天鹅绒连衣裙的下摆呈喇叭形展开,与黑暗融为一体。他在听众中看到的她就是这个样子,当时他被带到刚上过油漆的被告席旁,他不敢坐,而是站在一旁(但他的双手还是沾上了翠绿色的油漆,报社记者们以强烈的兴趣拍下了他留在板凳后面的手指印记)。他能看到他们紧绷的前额,看到纨绔子弟们穿着俗丽的窄裤,看到时髦女性的小镜子和彩虹色围巾,但是他们的面孔全都模糊不清——在所有的旁听者中,他只记住杏眼的马思一人。辩护律师和公诉人都化过妆,看上去彼此很相像(法律要求他们必须是同父异母兄弟,但这样的人并非总能找到,于是只好化妆),他们以行家里手的速度说完各自的五千个单词。他们轮番发言,法官为了跟上轮换节奏,脑袋只好不断偏过来歪过去,其他所有人的脑袋也跟他一样。只有马思半侧着头,像个充满惊奇的孩子般一动不动地坐着,目光凝聚在辛辛纳特斯身上,当时他正站在闪亮的绿色专用板凳旁边。辩护律师是传统斩首法的倡导者,轻而易举地说服了富于创造力的公诉人,接着,法官对案件做了总结。
在这些讲话的片断中,夹杂着“半透明”和“不透明”一类的词汇,它们像泡泡一样形成、爆裂,此时还在辛辛纳特斯耳中轰响,血液的奔涌化成了掌声,马思那张犹如置于纪念品盒中的脸还留在他的视野里,直至受到法官的干扰才逐渐淡去。法官走过来,紧贴在他身边,他甚至能看清他黝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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