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芦的咏叹

自序

瞬间和永恒
收录在这本散文集中的文章，写作年代跨度超过半个世纪。可以说，这是我大半世人生的足迹和心路历程。
这本散文选，是为年轻的读者朋友们选编的。我很高兴这本书能走向热爱文学的年轻人。读我的这些散文，你们也可以认识一个曾经和你们一样年轻，一样心怀文学梦想的写作者。我当年走上文学之路，并不是出于功利的目的，没有想过通过写作获取名利，只是因为阅读和写作使我的生命变得充实，使我的生活变得丰富，使我的人生有了期盼。我认为，喜欢文学，喜欢写作，可以是一种生活方式，可以成为一个人的生命伴侣。 
我从小爱好文学，阅读带给我的快乐，使我毕生都回味不尽。在当一个阅读者的时候，我从来没有想过自己将来也会选择以写作为生，没有想过我会成为一个作家。那时，我觉得作家都是一些聪明绝顶的人，他们历尽沧桑，登临绝顶，俯瞰人生，是一些思想深刻、感情丰富、才华横溢、想象力过人的人，他们是灿烂遥远的星辰，可望而不可即。
十八九岁的时候，我在崇明岛“插队落户”，每天夜晚，独自面对着一盏飘摇不定的油灯，我开始在笔记本上涂鸦。我写生活的艰辛、干活的辛苦，写我的饥饿，写我的困惑和憧憬，写大自然对我的抚慰，写我周围的人物。我没有想过这些文字会有读者，更没有想过我这样写下去会成为一个作家。我只是觉得在孤独和困苦中写作，不仅排解了我心中的惆怅和苦闷，也使我的日子变得充实，使我的生活有了一种寄托和期盼。 
当社会进步到个人能够由自己选择职业时，我很自然地选择了写作。我觉得，我适合于当一个写作人。因为写作带给我快乐。尽管写作的状态不可能永远如江河汹涌，一泻千里，有时写得艰涩而苦恼，有时写得夜不成寐、食不知味，其中所有的甘苦，对一个写作人来说，都是快乐。有些快乐即时可感，有些快乐却需要事后体会。
我写作，是因为我心里有话要说，有感情要倾吐。在人群中，我是一个不善言辞的人，我讨厌喋喋不休，也常常无法把心里话流畅地表达出来。我以为，内心世界的纷繁缤纷，用嘴巴是无论如何也说不出来的，还好，还可以用文字来表达，可以写作。每个人的心里都有一个奇妙的魔匣，里面装着形形色色的喜怒哀乐，装着天上地下的荒诞幻想，装着曾经发生或者可能发生的故事。有些人，永远也没有机会打开这只魔匣，而写作人却可以不时打开这魔匣，让里面装着的精灵自由地飞出来，飞向辽阔的世界，飞向陌生的心灵，使心和心的距离由遥远变得亲近。
我写诗，也尝试写小说，但写得最多的是散文。我喜欢散文这种自由不羁的文体，可以随心所欲抒写日常生活中的喜怒哀乐，写我看到的风景、听见的天籁，写我观察到的世态万象，写我感受到的人间真情。我认为，在所有的文学样式中，散文是和现实生活，和作者的心性最为贴近的。散文的灵魂，是真，真的情感，真的描述，真的见识和思索。散文看似容易写，但写好很难。如果你没有真诚的态度，没有对生活和人性的独特见识，没有对文字的敏感和追求，哪怕写成千言万语，恐怕难脱庸琐凡俗。
写作促使我思索，使我激动也使我平静。作为一个写作人，我必须睁大了眼睛观察世界，探索人性，也不断地审视自己。写作使我更深切地认识人生，使我能在喧嚣中保持心灵的宁静。写作也使我保持新鲜的想象力，让我拒绝精神的衰老。生命之树，因文学的相伴而常青。 
我五十多年的写作生涯，其实每一行文字，每一篇文章，都在记录描绘时光的屐痕。岁月的脚步声，由近而远，又由远而近。“人生天地之间，若白驹之过隙，忽然而已”。而这个“忽然”，既是眨眼过去的瞬间，又是无穷无尽的停留和延续。
我以《江芦的咏叹》作为这本散文集的题目，不是简单地为了纪念我青春时代的经历和遭遇。故乡崇明岛上的芦苇，迎风而长，清秀曼妙，却无比坚忍，风雨雷电，冰雪霜寒，都无法摧毁这些看似弱小的生命。冬去春来，生生不息。帕斯卡说：“人是一棵会思想的芦苇”，这比喻使我感到亲切。以芦苇比人，喻示人的渺小和脆弱，其实，可以作另外的解释，人性中的忍耐和坚毅，恰恰如芦苇。在我的诗文中，芦苇是有思想的，它们面对荒滩，面对流水，面对南来北往的候鸟，舒展开思想之翼，飞翔在自由的天空中。我当年在乡下所有的悲欢和憧憬，都通过芦苇倾吐了出来。想起这大半辈子对文学的追求，感觉自己就是一棵历尽风雨的芦苇，世界发生的变化很大，而我依然是那棵芦苇。 
2023 年 6 月 11 日于四步斋

本书由赵丽宏专门为年轻的读者编选，全书共分为三辑，书中描绘了一花一草带来的喜悦，对往事与故人的怀念，对艺术与远方的追寻。本书内容精选了作者写作生涯中具有代表性的散文，让我们看到阅读与写作是如何陪伴他面对逆境和孤独，带给他人生的希望与追求，使他的生活变得充实、快乐。
作者以一双善于发现美的眼睛，用细腻的笔触记录下一个个温暖、质朴的人物，用灵动的文字描绘出景物的缤纷与壮美，用真挚的语言抒写出身边小事中的感动。本书收录了《旷野的微光》《学步》《与象共舞》等历年来入选过语文教材中的十多篇散文，适合作为中小学生提升文学素养和写作能力的课外读物。

赵丽宏，当代著名诗人、散文家、童书作家。著有散文集、诗集、小说和报告文学集九十余部，获得“五个一工程”奖、“中国好书”奖、冰心散文奖、全国优秀散文集奖等奖项，并获得首届“全国中小学生最喜爱的当代作家”称号。其诗歌创作获得斯梅德雷沃城堡金钥匙奖、罗马尼亚“米哈伊·爱明内斯库国际诗歌奖”等奖项。

第一辑 会思想的芦苇 
天籁和回声 ／003 
旷野的微光 ／021 
太湖夕照 ／026 
假如你想做一株腊梅 ／028 
少女和骷髅的对话 ／032 
人生 ／036 
看雪 ／039 
光阴 ／042 
历史 ／044 
宁静 ／047 
诗意 ／051 
心灵是一棵会开花的树 ／056 
会思想的芦苇 ／059
印象·幻影 ／ 063 
城中天籁 ／ 071 
用文字画出天籁 ／ 077 
春的脚步 ／ 080

第二辑 母亲和书 
小鸟，你飞向何方 ／ 087 
顶碗少年 ／ 094 
热爱生命 ／ 097 
蝈蝈 ／ 102 
永远的守灯人 ／ 105 
自新大陆 ／ 113 
溃散的黑暗 ／ 119 
学步 ／ 125
水迹的故事 ／ 128 
挥手 ／ 131 
母亲和书 ／ 142 
在我的书房怀想上海 ／ 147 
我亲爱的母亲河 ／ 153 
天上和人间 ／ 158 
乡土·乡亲和乡贤 ／ 161 
给母亲打电话 ／ 172 
忆蜀山 ／ 177

第三辑 晨昏诺日朗 
旅伴 ／ 187 
望月 ／ 195 
人生的美妙境界 ／ 199 
音乐的光芒 ／ 204 
晨昏诺日朗 ／ 209 
黑眸子 ／ 214 
风啊，你这弹琴的老手 ／ 218
江南的水 ／ 224 
与象共舞 ／ 227 
月光如泪 ／ 230 
周庄水韵 ／ 233 
在急流中 ／ 236 
异乡的天籁 ／ 238 
时间断想 ／ 243 
但丁的目光 ／ 248 
沉船威尼斯 ／ 252 
万神殿的秘密 ／ 256 
美人鱼和白崖 ／ 260

后记 
我是一棵历尽风雨的芦苇——赵丽宏答本书编辑问 ／ 277

本书由赵丽宏专门为年轻的读者编选，全书共分为三辑，书中描绘了一花一草带来的喜悦，对往事与故人的怀念，对艺术与远方的追寻。本书内容精选了作者写作生涯中具有代表性的散文，让我们看到阅读与写作是如何陪伴他面对逆境和孤独，带给他人生的希望与追求，使他的生活变得充实、快乐。
作者以一双善于发现美的眼睛，用细腻的笔触记录下一个个温暖、质朴的人物，用灵动的文字描绘出景物的缤纷与壮美，用真挚的语言抒写出身边小事中的感动。本书收录了《旷野的微光》《学步》《与象共舞》等历年来入选过语文教材中的十多篇散文，适合作为中小学生提升文学素养和写作能力的课外读物。

赵丽宏，当代著名诗人、散文家、童书作家。著有散文集、诗集、小说和报告文学集九十余部，获得“五个一工程”奖、“中国好书”奖、冰心散文奖、全国优秀散文集奖等奖项，并获得首届“全国中小学生最喜爱的当代作家”称号。其诗歌创作获得斯梅德雷沃城堡金钥匙奖、罗马尼亚“米哈伊·爱明内斯库国际诗歌奖”等奖项。

天籁和回声
为编散文选集，从箱底翻出年轻时代的旧笔记。纸张早已发脆泛黄，字迹也开始模糊，然而当年在孤独中面对自然产生的种种疑惑和遐想，今天读来依然心有共鸣。如果再年轻一次，再回到我的岛上，再住进那间临河的茅屋，我能不能重温这些奇妙的天籁，能不能在大自然中排遣我的孤独和惆怅？
然而当年听到、看到、想到的一切，却飘出这些旧笔记，亲切地把我笼罩，使我依稀又回到了遥远的从前…… 
——题记
 
桃 花
早晨，有人轻敲我的窗户。那扇小小的窗户，面对着小河，河边没有路，是谁在敲窗？抬头一看，是一枝桃花，风吹桃树，树枝晃动，碰到了我的窗户。枝头的桃花含苞待放，露水在花蕾上闪动，早霞照在花枝上，一片玫瑰色的殷红…… 
花枝敲窗，是什么美妙的预兆？ 
“人面桃花相映红”，我的苍白的脸，能被这不期而遇的桃花映红？
我起床，开窗，让结满蓓蕾的树枝进入我的小草屋。你好，春天，谢谢你用这样的方式来到我的身边。 

风中树
大风摇动了田边那棵大杨树。绿色的树冠倒向一边，像一个怒发冲冠的古人伫立在风中，狂风撩起他一头乱发。
被风打乱的树叶在疯狂舞蹈，它们拼命地顺着风去的方向逃窜，仿佛是想造反，是想脱离树干，然而一次又一次，树干又把它们拽回来……
平时那么安宁的绿树，此刻成了一个狂躁的疯子。满树的枝叶都在风中呼啸作声，宣泄着他内心的不安。
风和的日子多么好，在田边，他静静地站着，像一个心地平和善良的绿衣人，含笑注视着过往的农人。风改变了他。风撩动了他心里所有的辛酸和悲哀，使他忍不住一吐为快。
树欲静，而风不止…… 

夜 色 
在城市里永远也看不到这么美妙的夜色。城里的夜空被楼房割裂成一条条、一块块，它们残缺不全，使人产生一种压抑的感觉。
这里的夜空是那么辽阔，浩浩瀚瀚，无边无际，遥远的地平线才是它的边缘。星星自由地散落在四面八方，像无数闪烁的眼睛，凝视着大地。深邃的夜空像清澈见底的海洋，星星们是晶莹闪亮的珍宝，在海底发出幽暗的光芒。飘动的薄云犹如荡漾的水波，使水底的珍宝显得无比神秘。谁也说不清楚它们已经闪烁了多少年，人类无法打捞这些珍宝，只能在梦中想象它们的美妙。可望而不可即的海底珍宝啊……
月亮是夜空里的魔术师，它天天都有变化。新月和残月像被农民磨得锋利雪亮的镰刀，也像《天方夜谭》里阿拉伯强盗的弧形腰刀。更奇妙的是满月，它刚刚出现在地平线上的时候，显得那么大，像是开在天上的一扇巨大的圆窗，天上的秘密都可以在这扇圆窗里看到。凝视那一轮清辉流洒的满月，我觉得它和我之间的距离很近，仿佛睁大眼睛就能看清楚月亮上的河流和高山，能看见传说中的树林、宫殿、仙女……然而每当我想看清楚它们时，它们就变得朦胧，变得遥不可及。
被月光照耀的大地，也出现了白天所没有的奇妙景象。田野、树木、竹林、河流，此刻都成了银色的雕像，它们失去了原来的色彩，全都变得晶莹透明。人间的幸福和欢乐、烦恼和苦难，都凝结在这清冷而纯净的月色里。
也有阴云密布的夜晚。夜空中一切都消失了，只剩下一片漆黑。这时，想象的翅膀也被黑暗折断。

日 出 
一个老农用奇怪的眼光看着我，问：“你为什么盯着太阳看？有什么好看的？” 
是的，我正忘情地盯着那轮初升的太阳看得出神，看得忘记了我身边的世界。初升的太阳是那么大，那么红，那么新鲜，那么新奇，那么活泼，那么变化无穷……早晨，看她在我面前升起来，我觉得她总是显露出不同的面孔。每天，她都换上不同的彩色衣裳，那些瞬息万变的云霞，像是她围在身上的纱巾，在风中优美地飘动……她在向世界卖弄她无与伦比的青春姿色。这青春姿色是多么迷人。如果早上没有这样的太阳，这世界将会是何等的惨淡！
老农用困惑的眼光看我，我微笑着看着他，用我的沉默作答。我看到，在太阳的辉煌中，老农的眼睛里也映射灿烂的光线，他脸上那蛛丝般密布的皱纹，像一道一道辐射开来的光芒…… 
不管夜晚多么黑，想到每天早上都会有不同的太阳美丽地升起，这是多么令人安慰。 

问 鸟 
一只不知名的鸟，停在枝头上默默地看着我。
红色的胸脯，蓝色的颈项，灰褐的翅膀，金黄的尾羽。一对眼睛是乌黑的，一动不动地凝视着我，好像有很多思想，有很多奇妙的念头…… 
造物主啊，你是多么神奇，竟能创造出如此精致美丽的小生命。面对这鸟，我觉得自惭形秽。树下有清水，我能照见自己：灰头土脸，打过补丁、沾着泥巴的破衣服下面，露出粗糙的身体……
枝头上的鸟似乎窥探出了我的心思，在树上移动了两步，突然张开翅膀飞到空中。天上传来了它的鸣叫。那是对我的嘲笑吗？ 
我感到脸颊上一凉，好像有雨点落到了脸上。用手一抹：原来是一滴鸟屎！ 
我扑哧一声笑了。美丽的生灵，也要拉屎。我有什么可以自贱的呢？ 
对着传来鸣叫的天空，我大喊：喂，会飞的朋友，你知道我心里想些什么吗？我的念头也能飞起来的！

芦 芽
芦芽使我惊讶了很久。 
芦芽是淡红色的，很嫩。我用手掰过，没花什么力气，那细而尖的嫩芽就折断了，有乳白色的汁液从断面渗出来。
使我惊讶的是，它们怎么能从那些还没有化开的冻土中钻出来？河沿上那些冻土，简直就像石头，可以使锋利的铁锹卷刃。每天早晨，白森森的寒霜覆盖着冻土，看不见生命的色彩 从中显露。只有去年秋天枯萎了的芦苇和败草，在冷风中瑟瑟发抖，宣告着一个个弱小生命的衰败和死亡。这死亡是寒冬带给它们的。整个冬天，冻土都以威严强悍的面貌傲视着世界。阳光的照射可以使它们融化于一时，但只要夜幕降临，只要寒风一起，它们便悄然封冻，成为铁板一块，连顽强的蚯蚓也无 法突破它们对大地的封锁。
而又嫩又小的芦芽却倔头倔脑地从冻土下钻出来了。这是生命创造的奇迹，它们没有屈服。我无法想象芦芽钻出冻土的过程，这过程一定是痛苦而又漫长的，需要韧性，需要恒心，需要忍，需要日复一日的等待…… 
寒风依然刺骨，太阳还躲在灰色的浓云背后。我感到冷，我甚至能听见从口中呼出的热气在空中凝结成霜的声音。这是冬天的声音。芦芽，以你们嫩弱的身躯，能在这样冷酷的环境中继续生存么？ 
芦芽不会回答我。它们的沉默是一种自信而又宁静的微笑，它们的微笑将在大地上蔓延。不会很久了，它们的微笑会蔓延成一片青翠，一片在春天的暖风中洋溢着生机的绿色海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