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蓑烟雨任平生 东坡词

风萧萧，雨飘飘。在一条林间沙路上，一个人穿着草鞋，披着蓑衣，拄着竹杖，缓步行走着。他没有在意穿林打叶的雨声，没有在意寒意料峭的春风，一边从容步行，一边吟咏长啸。不一会儿，雨过天晴，夕阳斜照，他在胸中也完成了一首《定风波》新词，于是唱了起来：

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料峭春风吹酒醒，微冷，山头斜照却相迎。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

这是一幅何等美妙的画境，境中人就是被贬谪在黄州的苏东坡。

披一身蓑衣，任凭风吹雨打，我泰然度过一生，这是苏东坡的人生态度。他在词中告诉我们，人生的风波，就像自然界不期而至的骤雨，只要你抱着“一蓑烟雨任平生”的宗旨，安之若素，从容不迫，自能迎来生命中的“晴天”。

读东坡词，读的就是苏东坡的人生态度。

东坡一生经历丰富而坎坷。21岁时，与父亲及弟弟从眉山起程前往京城。此行的目的很明确，就是进入仕途，辅君治国。这也是中国古代士大夫唯一的人生出路。到达京城的当年，便以第二名通过了开封府组织的进士资格考试。隔年的礼部进士考试，著名文人欧阳修是主考官，他读了苏东坡这次考试所写的文章，大为赞叹，准备录为第一，又担心此文可能出于自己学生曾巩之手，为了避嫌，才录为第二。受到欧阳修高度赏识的苏东坡，在京城声名大振，并顺利地进入了仕途。

正如杜甫在怀李白的诗中所写：“文章憎命达，魑魅喜人过。”苏东坡在施展自己“致君尧舜”的抱负时，因年轻气盛，与锐意推行新法的王安石在思想观念上发生了碰撞，结果自然与历来才智之士的命运一样，一次又一次地遭受打击。先是被排挤出京，担任杭州、密州、徐州、湖州等地的地方官，后又被诬陷入狱。神宗皇帝免他一死，将他贬官到黄州，担任一个没有行动自由的团练副使。神宗死后，高太后临朝听政，起用旧党，反对新法的东坡也被调回京城，官至翰林学士，同时还兼侍候皇帝读书。有着一颗正直心的东坡，终究不适合官场的波诡云谲，因不满旧党“尽废新法”的过激行为，又得罪了当权者，所以主动要求外放，先后到杭州、颍州、扬州、定州等地任地方官。高太后死，哲宗亲政，新党重新登台，他们打击反对新法之人，苏东坡又成了他们的目标，接连被贬到广东和海南岛，一直到６４岁时才得内迁，６５岁病逝于常州。

人生的不得意，使得苏东坡在思想上一直存在着“出世”与“入世”的矛盾。他一方面忧国爱民，在任地方官期间做了许多有益百姓的事；另一方面寄情山水，时时流露出归隐的念头。表现在词中，既有“谁道人生无再少，门前流水尚能西”（《浣溪沙》）的积极进取，也有“休言万事转头空，未转头时皆梦”（《西江月》）的感慨悲凉。总的来说，他的精神趋向于出世，但在现实生活中经世致用的一面又占了上风，这也就是他最终没有“乘风归去”的原因。在出而用世的过程中，受到挫折，遭受打击，潜伏在脑中的老庄与佛教思想，往往会把他引向以不变应万变的生命的态度中。顺意的时候是儒家，失意的时候是道家，痛苦的时候是佛家，苏东坡就是这样善于自我调节、自我解脱的。在黄州期间，他还写有一首《西江月》。词如下：

照野弥弥浅浪，横空隐隐层霄。障泥未解玉骢骄，我欲醉眠芳草。可惜一溪明月，莫教踏破琼瑶。解鞍欹枕绿杨桥，杜宇一声春晓。

月光笼罩着旷野，溪水泛着细浪，云层若隐若现，词人醉不可支，在绿杨桥边藉草而眠，他睡得格外香甜，在杜鹃的鸣叫声中才知天晓。从中可以看出，他早已摆脱了被贬的苦闷，随遇而安，自得其乐，全身心地陶醉在幽静的大自然的怀抱中。后来，他背负着更大的生存压力，被贬谪到遥远的岭南与海南时，依然生活得潇洒，“天涯何处无芳草”的旷达化解了他内心的悲痛。东坡词之所以历来受人喜爱，就在于它向世人展示了一个睿智者的处世模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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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书精选东坡词一百零八首，皆为早有定评、脍炙人口的名篇佳作，并根据创作年月、地点、际遇、心境、意图及惨淡经营的匠心，作简明扼要的阐释剖析。并列出“辑评”一目，收录历代名评，全面周详，以备观览。

陈如江，1957年出生于上海，1982年毕业于华东师范大学中文系，1984年起历任上海社会科学院出版社文学编辑、副总编辑、编审，2013年所编图书获国家级图书奖，2014年转入上海社会科学院世界中国学研究所从事研究工作。主要著作有《诗词百品》《寻找古典之美——诗词探艺录》《唐宋五十名家词论》《古诗指瑕》《中国古典诗法举要》等。

水龙吟（似花还似非花）

满庭芳（归去来兮，吾归何处）

满庭芳（蜗角虚名）

满庭芳（三十三年）

水调歌头（落日绣帘卷）

水调歌头（明月几时有）

水调歌头（昵昵儿女语）

满江红（江汉西来）

满江红（东武城南）

归朝欢（我梦扁舟浮震泽）

念奴娇（大江东去）

沁园春（孤馆灯青）

一丛花（今年春浅腊侵年）

木兰花令（霜余已失长淮阔）

西江月（点点楼头细雨）

西江月（世事一场大梦）

西江月（玉骨那愁瘴雾）

西江月（照野弥弥浅浪）

西江月（三过平山堂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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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书精选东坡词一百零八首，皆为早有定评、脍炙人口的名篇佳作，并根据创作年月、地点、际遇、心境、意图及惨淡经营的匠心，作简明扼要的阐释剖析。并列出“辑评”一目，收录历代名评，全面周详，以备观览。

陈如江，1957年出生于上海，1982年毕业于华东师范大学中文系，1984年起历任上海社会科学院出版社文学编辑、副总编辑、编审，2013年所编图书获国家级图书奖，2014年转入上海社会科学院世界中国学研究所从事研究工作。主要著作有《诗词百品》《寻找古典之美——诗词探艺录》《唐宋五十名家词论》《古诗指瑕》《中国古典诗法举要》等。

水龙吟

次韵章质夫杨花词①

似花还似非花，也无人惜从教坠②。抛家傍路，思量却是，无情有思③。萦损柔肠，困酣娇眼，欲开还闭④。梦随风万里，寻郎去处，又还被、莺呼起⑤。

不恨此花飞尽，恨西园、落红难缀⑥。晓来雨过，遗踪何在⑦，一池萍碎⑧。春色三分，二分尘土，一分流水⑨。细看来，不是杨花，点点是离人泪。

① 次韵：或称步韵，即依照所和诗中的韵作诗，且用韵的先后次序都相同。章质夫：章螶（jié节），字质夫，浦城（今属福建）人，仕至枢密院事。其《水龙吟》词如下：“燕忙莺懒花残，正堤上柳花飘坠。轻飞点画青林，谁道全无才思。闲趁游丝，静临深院，日长门闭。傍珠帘散漫，垂垂欲下，依前被、风扶起。　　兰帐玉人睡觉，怪春衣、雪沾琼缀。绣床渐满，香球无数，才圆却碎。时见蜂儿，仰粘轻粉，鱼吹池水。望章台路杳，金鞍游荡，有盈盈泪。”

② 从教：任凭。

③ “抛家”三句：意谓杨花离开枝头飘落于路旁，看似无情，却像是有意。有思，即有情。

④ “萦损”三句：意谓柔肠被愁思所绕，双眼因春困而倦。这三句是以女子愁苦和困倦的情态描写杨花。

⑤ “梦随”三句：化用金昌绪《春怨》“打起黄莺儿，莫教枝上啼。啼时惊妾梦，不得到辽西”诗意。

⑥ 落红难缀：落花已无法再连接上枝头了。

⑦ 遗踪：指杨花的踪迹。

⑧ 一池萍碎：苏轼自注：“杨花落水为浮萍，验之信然。”这实际上是古人的一种误解。

⑨ “春色”三句：意谓三分春色，二分落在地上化为尘土，一分落入水中随之流逝。这是表明春色已残。

解读

这是一首咏物词。当时苏轼的朋友章质夫写了一首咏杨花的《水龙吟》词。全词用白描手法，将杨花刻画得惟妙惟肖，因而传诵一时。苏轼这首和词的高明之处在于，他没有步章质夫之后尘，对杨花作毫发毕肖的描摹，而是以思妇之情咏杨花，融入人生之意味，因而更能引人遐想。所以刘熙载曾精到地指出：东坡《水龙吟》起云“似花还似非花”，此句可作全词评语，盖不离不即也。（《艺概》）

辑评

张炎云：东坡次章质夫杨花《水龙吟》韵，机锋相摩，起句便合让东坡出一头地，后片愈出愈奇，真是压倒今古。（《词源》）

杨慎云：坡公词潇洒出尘，胜质夫千倍。　　又云：质夫词，工手；坡老词，仙手。（杨慎评本《草堂诗余》）

沈谦云：东坡“似花还似非花”一篇，幽怨缠绵，直是言情，非复赋物。（《填词杂说》）

陈廷焯云：淋漓曲折，踌躇满志，词中能事，至斯已极。（《云韶集》）　　又云：身世流离之感而出以温婉语，令读者喜悦悲歌，不能自已。（《词则·大雅集》）

王国维云：咏物之词，自以东坡《水龙吟》为最工。（《人间词话》）

俞陛云云：起两句已吸取杨花之全神。“无情有思”句以下，人与花合写，情味悠然。转头处别开一境。“西园落红”句隐喻人亡邦瘁，?然忧国之思。“遗踪”“萍碎”句仍归到本题。“春色”三句万紫千红，同归尘劫，不仅为杨花惜也。结句怨悱之怀，力透纸背，既伤离索，兼有迁谪之感。质夫原唱，亦清丽可诵。（《宋词选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