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变笨了,请多关照

“我变笨了，请多关照”——这是 87 岁的母亲在 2017 年的新年亲口对我说的话。凌晨零点辞旧迎新的那一瞬间，说完“新年好”这句新年祝福后，母亲说“今年我变笨了，请多关照”。

我作为导演参与电视纪录片的制作已有 30 多年。我采访过各种各样的人，也制作了很多节目。但出乎意料的是，2016 年我亲自制作了富士电视台《周日先生》的专题节目，讲述自己的父母——现在 98 岁的父亲和 90 岁且患有阿尔茨海默病的母亲——的故事。节目内容是从我这个离家生活的女儿的视角，观察高龄夫妇彼此照顾的日常样子，因为观众们的反响比预想的热烈，于是就做成了系列节目之后我还担任了导演、摄影、解说员，制作了名为《我变笨了，请多关照》的纪实电影。

当我考虑将患有阿尔茨海默病的母亲的故事拍成电影时，脑海中立刻就浮现出了这句话来作为电影名。因为这句话可以将母亲的为人和阿尔茨海默病这种病都体现出来，我认为没有比这个更适合的了。……

自从母亲得了阿尔茨海默病，我们一家三口就不得不做出改变。但这绝不只是坏事啊，当我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我开始考虑以电影的形式来保存家庭记录。因为作为女儿，作为电视录像制作人，我用摄像机记录了我家发生的所有事情，视频素材很丰富。

视频里，我对母亲的异常只会感到惊慌、不知所措。与我相比，90 多岁的父亲不为任何事所动，泰然自若地接受一切的姿态让我感到震惊。他自然而然地承担起母亲不会做的家务，由自己来做。洗衣做饭，后连针线活都做……父亲也没有不情愿，而是一边哼着歌一边做。

父亲一直以来都没有拿过菜刀，却用很危险的动作为母亲削她喜欢的苹果。

母亲说想吃乌冬面，父亲就兴冲冲地买回来做给母亲吃。

父亲还为母亲洗内衣，用和母亲一样的叠法来叠衣服。

父亲经常会试着理解母亲的心情，早上也不会对一直不起床的母亲发火。母亲偶尔早起的时候他还会赞扬母亲 ：“今天起得真早。你太了不起了！”

正因为我是一边录像一边用客观的视角进行观察，所以才意识到父亲是一个在“当妻子陷入困境时，能够竭尽全力做到如此程度的好男人”。于是我想到，父亲一定是没有意识到自己在照顾母亲吧。他只是一如既往地和母亲一起努力地过着每一天。

“你妈妈身体状况变差了些，我能做的我就替她做吧。哎，上了年纪，没办法啊。”父亲一定是以这种自然状态接受了母亲的阿尔茨海默病的吧。父亲帅得让我感到意外啊！

而且，母亲以前也是一个很独立的人，从来不向父亲撒娇。但自从得了阿尔茨海默病之后，不知道是摆脱了禁锢还是得到了解放，母亲不论做什么都要依赖父亲。母亲早上躺被窝里问父亲 ：“是起来还是不起来呢？你觉得怎么办好呢？”

当听到父亲回答“现在是早晨，起来吧”的时候，母亲就从被窝里伸出手说 ：“那你拉我起来嘛。”母亲这样任性，父亲似乎也没有不开心，而是一边握着母亲的手一边问：“怎么啦？”

这样一来，连我这个女儿都无法介入他们两个人之间了。毕竟从我出生之前算起，他们之间已经有长达 60 年共同生活的历史了。此外，我还有另一个发现。那就是父母虽然上了年纪、得了阿尔茨海默病，还依然有着牵挂我这个女儿的慈爱之心。父亲已经 90 多岁了，明明到了需要别人照顾自己的年纪，却一直对提议回家照顾母亲的我说 ：“我身体还硬朗的时候，我会照顾你妈妈，你就做你的工作吧。”母亲虽然因为阿尔茨海默病不能做饭，但每次我回老家的时候，她都会担心我的饮食，说 ：“大老远地回来了啊。晚饭弄点什么呢？你想吃什么？”

在剪辑视频的时候，我有很多次对父母关爱而感动流泪的瞬间。但仔细想想，我之所以能意识到父母的爱，都是因为母亲得了阿尔茨海默病。这么一想，母亲的阿尔茨海默病或许是上天赐给我们家的礼物吧……

阿尔茨海默病、老老看护、远距离看护、看护离职，这些对于任何人来说都绝不是事不关己的问题。因为据说到 2025 年，阿尔茨海默病患者在全国范围内将超过 700 万人。实际上算下来，65 岁以上的老年人中，每 5 人就会有 1 人患有阿尔茨海默病。

阿尔茨海默病现在还不是可以治愈的疾病。但即使得了阿尔茨海默病，也没必要绝望，也会有快乐的事情发生。只要找到快乐的事情就可以了。电影中也包含了这种想法，但还有很多电影中未出现的小插曲，所以我就想，还是把父母的事写成文章保存下来吧……

因此，只要能够得到大家一段时间的陪伴，我就很开心了。文章同电影一样，我打算不加掩饰地如实叙述。

通过了解我家的真实情况，如果可以让大家感到“不只是我家在苦恼啊”“虽然担心将来，但还是顺其自然吧”，从而卸下些许重担、放松心情的话，对我、对我的父母来说，都没有比这更值得开心的了。

2019 年 8 月 信友直子

85岁的母亲突然被确诊阿尔茨海默病，93岁患听力障碍的父亲开始为照顾母亲而做家务。远在东京的女儿直子一边为家里老人担心，一边又不愿舍弃自己通过奋斗而获得的工作。此时，两位老人的一句话令直子无比触动：“你不用担心我们。你好好做你的工作就够了。”直子用自己的镜头记录下了结婚60多年的父母相互扶持以及母亲对抗病魔的种种令人动容的过往。

面对人人都无法抗拒的老去和疾病，母亲将如何抚慰自己的灵魂？面对工作与家庭无法两全的境况，直子又做出了怎样的选择？

信友直子，毕业于东京大学文学专业，现为自由导演，在富士电视台参与纪录片的制作。她将自己患乳腺癌的经历拍成纪录片《胸部与东京塔——我的乳癌日记》在富士电视台放映，引起广泛讨论，后获纽约电影节银奖、银河赏奖励奖。

本书同名纪录片《我痴呆了，请多关照》获得文化纪录电影大奖、2018年度全国映连奖特别奖、令和元年年度文化厅电影奖、第36届日本电影复兴奖励奖、PIA电影首映日满足度第1名、第92届电影旬报十佳文化电影第3名等奖项。

第1章     母亲可能得了阿尔茨海默病……                          

第2章     因为妈妈变得异常，所以你就不拍了吗？                  

第3章     我还是回来比较好吧？                                  

第4章     母亲的名字出现在诈骗团伙的名单上                      

第5章     我想做一个不给别人添麻烦的老人                        

第6章     我也有男性的美学                                      

第7章     你做你的工作就好                                      

第8章     为什么要在这么重要的时刻？你好不容易回来一次          

第9章     这对老夫妇是谁？                                      

第10章    这是你的工作，所以无论什么事我们都会配合              

第11章    这是给胸用的                                          

第12章    我不知道摄像师什么的，但我不认识的人不可以进这个家门  

第13章    只要让我们见一面，我无论如何都会进去                  

第14章    请和专业人士共同分担看护的重任                        

第15章    我甚至认为“母亲的阿尔茨海默病也许是上天的安排”      

第16章    你忘记感恩之心了吗？                                  

代后记  父亲和母亲的现在  

85岁的母亲突然被确诊阿尔茨海默病，93岁患听力障碍的父亲开始为照顾母亲而做家务。远在东京的女儿直子一边为家里老人担心，一边又不愿舍弃自己通过奋斗而获得的工作。此时，两位老人的一句话令直子无比触动：“你不用担心我们。你好好做你的工作就够了。”直子用自己的镜头记录下了结婚60多年的父母相互扶持以及母亲对抗病魔的种种令人动容的过往。

面对人人都无法抗拒的老去和疾病，母亲将如何抚慰自己的灵魂？面对工作与家庭无法两全的境况，直子又做出了怎样的选择？

信友直子，毕业于东京大学文学专业，现为自由导演，在富士电视台参与纪录片的制作。她将自己患乳腺癌的经历拍成纪录片《胸部与东京塔——我的乳癌日记》在富士电视台放映，引起广泛讨论，后获纽约电影节银奖、银河赏奖励奖。

本书同名纪录片《我痴呆了，请多关照》获得文化纪录电影大奖、2018年度全国映连奖特别奖、令和元年年度文化厅电影奖、第36届日本电影复兴奖励奖、PIA电影首映日满足度第1名、第92届电影旬报十佳文化电影第3名等奖项。

对母亲来说，父亲好像是她“一见钟情的对象”。他们是相亲结婚的，在相亲会上见面的时候，父亲认为母亲就是一个“陌生人”，而母亲则认出父亲是那个“每天早上上班时擦肩而过的人”。于是，我近问父亲 ：“你为什么和妈妈结婚了呢？”父亲回答说 ：“我也不太清楚，但你妈妈比较主动，我们发展得很顺利，自然而然就结婚了。”

啊，是母亲发动猛烈攻势的啊。我很好奇。我猜少女时期的母亲一定是喜欢上了上班路上与她擦肩而过的父亲吧。所以，相亲的时候那个人出现了，母亲很开心。她下定决心 ：“我要嫁给他！”但母亲装傻不肯承认。虽然母亲说什么“已经忘记了”，但就算母亲变笨了，她还是清楚地记得以前的事情，所以我认为我其实是猜对了。

能和一见钟情的父亲在一起 60 年，就算得了阿尔茨海默病，父亲还是像这样全力以赴地去面对母亲，母亲是一个多么幸福的人啊。

虽然是后话，但我还是很在意把父亲大声吼叫的镜头放进电影里这件事。我很担心电影上映后父亲的反应。电影在吴市上映的天父亲就看了，但是对那个镜头只字不提，我也害怕得不敢问。但就在前几天，我偶然得知了父亲对那个镜头是怎么想的。

因为电影大受欢迎，所以父亲如今在吴市成了小有名气的人。每当父亲走在外面，就会有各种各样的人打招呼说“信友爸爸，我看了那部电影”“信友爸爸，你太帅了”。每当此时，父亲都会不可思议地问道：“我哪里帅呢？”就在前段时间，他突然说：“啊，我知道啦。我对你妈妈发过一次火。那次就很帅吗？”

我忍不住笑了出来。与此同时，我长长地松了一口气。父亲并没有认为那个镜头很丢人，非要说的话，他甚至还觉得很帅……

父亲好像对电影上映这件事感到很开心，在吴市和广岛上映后的登台致辞中，他和我一起站上了舞台。他和我手牵着手对全场的观众说 ：“我是信友直子的父亲。我已经 98 岁了，剩下的时间不多了，但是我女儿的人生才刚刚开始，请大家支持她。请多多关照。”他把本来就弯成了 90 度的腰又弯下去了一些，深深地鞠了一躬，头都快贴在地板上了。我在旁边一边牵着父亲的手一边拼命地忍住眼泪想，能做这位父亲的女儿真好。

因为战争而没有实现自己的梦想，父亲一直带着遗憾生活。父亲不想让女儿有像自己一样的遗憾，从小就一直在我身后支持我 ：“你就做你喜欢的事吧。”

我找到了自己喜欢的路，在影像制作这条路上一路狂奔。而父亲一直都是理解我的人。

当我说，想把患有阿尔茨海默病的母亲和做着老老看护工作的父亲的生活制作成一部作品时，父亲对我说：“为了你，任何事我都会配合。”

父亲在我面前摆出一副满不在乎的表情，但自从母亲的病愈发严重之后，他在面对我的镜头时，也有过不愉快、焦躁甚至受伤的时候吧。在执拗地要拍摄母亲崩溃模样的女儿与“作为丈夫想要保护妻子”的心情的夹缝中，他应该也曾动摇过。即便如此，他还是遵守着和我之间的约定。没有抱怨过一句，做好精神准备，一直站在相机前，也让母亲一直站在相机前，把一切都展露出来……

当我问“就拍到这里可以吗”的时候，他和母亲一样，说：“直子是不会把我们拍得不好的，我相信你，没问题。”这也是一种压力……

得知电影也会在吴市上映后，父亲非常高兴。他拿着我给他的电影宣传单，挨家挨户地到熟人家做宣传。我回到老家之后大吃一惊，邻居们居然都已经拿到了宣传单。

父亲把有关于我和电影的新闻报道仔细地看了好几遍，还制作了新的剪报，小心翼翼地保存起来。

我制作的这部电影，可以弥补父亲多年来的遗憾吗？

我可以对父亲尽点孝心了吧？

虽然形式有些扭曲，但对我来说，让父母赤裸裸地曝光在镜头前的这部作品问世就是孝顺父母的方式。我想让大家感受并思考，关于阿尔茨海默病、老老看护、人活着老去、为他人着想的这些事。

从看过这部电影的观众们那里，我收获了很多很精彩的话语。因为观众的眼泪、笑容和热情的留言让我得到了鼓舞和激励，所以虽然制作过程令人苦恼但我也庆幸能将其拍成电影。大家好像都是联想着自己的父母来观看这部电影的。我见到一位观众泪流不止地说：“您母亲和我过世的母亲很像，我感觉好像又见到了我的母亲一样，很幸福。”我也忍不住陪着她哭了起来。我听到年轻的观众说：“好久没和爸妈联系了，我想今天晚上给他们打个电话。下次放假的时候，我也回许久没回过的老家见见爸妈吧。”我非常开心。

后，我想和大家分享一下，我从观众那里听到的印象深的一句话。这句话出自一位对我来说称得上是护理前辈的女性。她照看了患有阿尔茨海默病的母亲，并为她母亲养老送终。

“信友小姐，我照看并送别了母亲之后想到了一句话：‘看护，是父母拼上性命对孩子进行的后的教育。’”

我很庆幸在我父母还健在的时候能听到这句话。我发自内心地这样想。现在，母亲赌上了自己的全部，正在为我进行后一场教育……

无论是谁，都避免不了衰老。上了年纪，就可能会像母亲一样患上阿尔茨海默病，变得糊涂，不借助他人的力量就无法生存下去。我感觉父亲的腰也弯了，年轻时的面容已不知去向。有人提倡要抗衰老，还出现了“老气横秋”“老态龙钟”这样的词语。或许衰老并不是一个能给人留下好印象的词语。

但是，这也是人生的一部分啊。人活着就是这样，不全是美丽的事物。请认真观察、感受我们的生存方式……我认为母亲和父亲现在正在用自己的亲身经历来教育我。

而且，这场教育是要拼上性命的。所以父母的生存方式、迎接死亡的方式，我都不能逃避，必须观察到后。我的工作就是将这些收录到视频中，再改写成文字，然后展现给大家。

“让他们来看看我们吧。我们会把所有的都展示给他们看。”

我也想对父母的这种气魄作出回应，再创作出一部新的共同作品。

特别要说的是，书中的幽默、温暖，以及不会糊弄的真实感。

——梯久美子

多么温暖又充满魅力的家庭啊。有一种伴随老去互相扶持的幸福和悲伤感。

——樱井良子

那句“看护是父母对孩子后的教育”说得太好了。

——藤原正彦

即使痴呆了，母亲仍是母亲。照顾着那样母亲的父亲，即使力量很微弱，也是一个很负责的丈夫。

——阿川佐和子

母亲担忧自己会变得生活不能自理，做子女的我们做好了一切心理准备，教会我们如何生活的母亲，如今仍然那么美。

——大竹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