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反正也去不了的那些真实存在的地方幻化成地图上的线条、颜色和地 名,很有可能正因为如此,我才会这么喜爱地图册吧。当一切都改变,当我 们终于可以去世界任何地方,当我出生的国家——连同把它勾勒出来的边界和人们心里感知到的边界一块儿——都从地图上消失了的时候,我对地图册的喜 爱仍旧不减丝毫。
我早已习惯了在地图册上进行指尖旅行,在父母家的起居室里征服遥远的世界,轻声念出一个个陌生的地名。《大众地图册》是我平生拥有的本地图册。它同其他每本地图册一样,都受到某种意识形态的影响,这一点明白无误地体现在书里那张占据了两页篇幅的世界地图上。联邦德国和民主德国,一个在右页,一个在左页。在那上面,两个德国之间没有围墙,没有铁幕,只有两张书页之间那条白晃晃的、无法消弭的折合缝。在联邦德国的中小学里,地图册上的民主德国只是临时的,它的边界是用虚线表示的,上面覆盖着“SBZ”(苏占区)这个神秘的缩写。这个我是后来才知道的,那是因为我后来有了一本进口的《迪尔克地图册》(Diercke),手捧它背诵着祖国的山川河流,在那上面,祖国的领土范围比原来扩大了一倍有余。
自打那个时候,我便对世界行政区划图丧失了信任感。这些地图里面,一个个国家就像一块块彩色毛巾一般漂浮在蓝色的海面上。它们很快就会过时, 而它们传达给读者的,无非是谁暂时管辖着哪片色块这类信息。
相反,有一种地图对自然地带不进行什么行政区划,只在超越一切人类划定的边界之外对它们加以比较,这类地图告诉读者的信息要多得多。自然地形图上,陆地的颜色可以从平原的深绿一直变成高山的红棕,或是极地的雪白,而海洋则会显出深浅不一的蓝色——比起人类历史的进程,这种色彩的变化更加崇高。
当然,这些地形图也通过无情的概括驯服了自然的野性。概括的做法降低了真实地理的多样性,用具有代表意义的符号取代了现实的多样性,并且 决定着是否几棵小树就能表示一片森林,抑或把某处人类足迹登记为小径或 是乡间土路。就这样,地图上高速公路的宽度往往与比例尺相矛盾,德国的一座百万人口规模的城市和中国的一座相同规模的城市用的是一模一样的正方形表示,北极的某个海湾同太平洋的某个海湾看上去一样蓝,因为它们的深度相同。而北冰洋海湾中耸立着的冰山则干脆消失得无影无踪。
地图是抽象的,同时也是具体的。尽管地图的测绘可以做到十分客观, 可地图依旧无法提供现实百分之百的真实写照,它只能对现实进行某种大胆的阐释。
地图上的线条证明了自己才是真正的变形艺术家。它们是由经线和纬线 所组成的冷静的数学网栅,将陆地和海洋无一例外地囊括到交叉的网格之中。它们还是有机的等高线,描绘出山脉、河谷和深海的样貌,并在阴影线的帮助下让地球拥有自己的外形。
直到我在柏林的国立图书馆中次看见那个凹凸不平的地球仪时,我才彻底弄明白,在地图上游走的指尖完全还可以理解成情欲的姿态。在那个立体的地球仪上——它是平面地图册充满情色意味的对应物,马里亚纳海沟的凹穴和喜马拉雅山脉的高峰就那么赤裸裸地展现在我的面前,近在咫尺。 地球仪自然要比地图册上的一张张地图更加符合地球的本来面貌,它在少男少女的房间中散播着一种对异乡的憧憬之情。而球状的形态却既完美又尴尬。地球的这种无依无靠的形态没有边界,没有上下之分,没有起点也没有终点,总是有一面藏在暗处。
地图册则正好相反。地图册上的地球是多么平坦,多么让人一目了然, 就像从前很长一段时间里人们想当然的那样。直到地理大发现蓬勃开展,地图上那些未曾被探索过、孕育着希望的白色区域才得到各自的形状和名字, 而从前世界地图边缘上的那些嬉闹的海妖、奇异的怪物也随之消失不见。 终,未知的南方大陆(Terra Australis Incognita)——南半球那块巨大的假想大陆也消失了。它的名字从两种意义上说都起错了:倘若这块大陆真是未知的,为什么它还被命名了呢? 人们想要一览无余地将整个世界尽收眼底,而这个愿望无法得到满意的解答。地球的一切写照都是走样的,要么距离不对,要么角度不对,要么面积比例不对。比如说,有一种世界地图没有角度变形,其面积变形简直大得离谱,世界第二大的非洲大陆看上去就和世界的岛屿格陵兰岛一样大。而事实上,格陵兰岛的面积仅为非洲的十四分之一[绘制此类地图采用的是等角投影法——译注]。要同时以精确的比例、距离和角度在平面地图上绘制地球不平坦的表面,根本就不可能办到。二维的世界地图本来就是一种妥协,它让 地图绘制成为一种艺术,这种艺术介于不合理的简单化抽象和出于审美目的 挪用面积这两者之间。归根到底,我们只不过想要全盘把握这个世界,一路向北,想要像上帝那样将这个世界尽收眼底。因此,才产生出一个假设的客 观世界整体,并且这个假设的客观世界整体还提出了科学的真理要求,甚至毫无顾虑地把地球这颗行星的星图称做“世界地图”,仿佛太阳系乃至整个宇宙都不存在似的。它们当然得叫做“地球地图”了。“地理”还没自称“世界理”呢! 几年前,教我字体排印学的教授给我看了一本藏在她那巨大而结实的书柜里的大开本书。她的收藏,之前我已经看过一些。有古老的诗集,有水彩颜料画的蝴蝶结、香肠和小蛋糕,还有一本早就不合时宜的汇编书。书名倒是起得挺大的,已经是一本书能够做到的极致了—— “告诉你一切”。这么说一点都不打折扣,有一页画了一张汇集所有胡须样式的图表,紧接着是一张人类全副牙齿的截面图。还有一页,左边列出历届大公会议的数据,紧接着右边画了一个表格,列出近代著名的暗杀行动,就这样,这一页的栏目标记居然真的成了“大公会议/暗杀行动”。 而现在,她正从褶皱的棉纸保护层中取出一本用蓝色蜡光纸包起来的大开本古书。在这本书面前,就连《告诉你一切》都显得黯然失色。它光滑泛黄的每一页上都画满了几何图形、十字、小框、单线、双线、三线、虚线、 实线、浅色字、斜体字、装饰字、缩写、箭头、符号、水彩色域和精巧的 线影。在这里,制图学这部小说的全体主角都被列了出来,都排练了一遍, 就连黑白条纹的边缘和比例尺表也包括在内。有些地方,用笔画出来的线条并不是那么流畅;还有些地方,线条如此完美,仿佛根本不是出自人类的双手。这本书是1887至1889年间,一位法国制图员在学徒期所绘制的全部地图的精装本合辑,正如封面上装饰感强烈的大写字母所透露的那样。 在书后面的衬页内,我还发现了一张单独的、尺寸稍小的纸。纸上画着一座小岛。纸被框了起来,连同左下角那道画出来的假折痕。但这页纸上既没画比例尺,也没写文字。这座没有名字的沉默岛屿上,耸立着一座用水彩画出的巨大棕色山脉,山 谷底部有几个小湖,河流蜿蜒曲折地寻找着入海的道路。而海洋,则仅仅用岛屿海岸线的蓝色轮廓暗示出来。
当时我就想,那位制图员在开始绘制大陆之前,一定得先练习绘制岛屿。突然间,我恍然大悟,岛屿其实就是微型的大陆,而大陆也无非就是非常非常巨大的岛屿。这一块边界分明的土地十全完美,而同时它又是失落的,就像那一页画着岛屿的孤零零的纸片,同陆地的所有关联都失落无考了。世界的 其余部分就这样被隐瞒了。我再没见过比那更孤寂的岛屿。 事实上,不少岛屿都远离大陆,遥远到根本无法绘入国家的行政区划图。大多数情况下,它们都被略去不提。只是偶尔,它们才会在绘图学的某张短腿小桌子上得到一席之地。它们被框进一个小框,蜷缩在整张地图的角落处, 有自己单独的比例尺,可就是没有具体的位置信息。就这样,岛屿成了陆地 的注脚,某些时候,它们甚至是可有可无的。然而,比起广袤无垠的大陆,小小岛屿却有趣许多。
像→复活节岛(88页)这样的岛屿究竟是否地处偏远,这本来就只是视角的问题。这个岛屿的原住民拉帕努伊人(Rapa Nui),把自己的故乡称 做“世界的肚脐”(Te Pito Te Henua)。在没有尽头的球状大地上,每一点都可以是中心。只有从陆地上看,这种由活火山和死火山作用形成的岛屿才是偏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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