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自中国的礼物：大熊猫与人类相遇的一百年

    1960年秋，姬姬突然产生情绪变化，同样的情况次年春天再次发生。伦敦动物园的兽医奥利弗·格雷厄姆-约内斯（Oliver Graham-Jones）在他1970年出版的《抓住老虎再说》一书中说：“在每年的特定期间我们观察到它会变得爱漂亮、性情多变，并且还出现‘发情’的征兆。看得出来它对其管理员深深着迷，有时候还显得像是要让自己获得他的青睐！”每个人都觉得，是该替它找个伴的时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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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然，后的结果就是如此。姬姬可能飞往莫斯科的消息才刚走漏，时事漫画家就已经磨笔霍霍。1月27日，《每日镜报》刊登了一幅漫画，把苏联总理阿列克谢·柯西金（Alexei Kosygin）画成安安的模样，正在树上攀爬，热烈追求威尔逊所扮演的姬姬。动物园为此还写信给外交部：“我希望首相办公室不要因为这件事太过生气。”这一熊猫计划在还没开始前，就面临可能演变成一场闹剧的危机。某位通讯记者在写给一家英国报社的信中说：“我一直怀疑外交部的人老是在大搞这种奇爱博士（Dr. Strangelove）般的蠢事，近外交官与政府官员又不顾及权力威严而争辩大熊猫的性癖好，实在让人气恼。”

园方也开始感受到政治压力。德斯蒙德·莫里斯于2月4日飞往莫斯科与索斯诺夫斯基洽谈并且探望雄熊猫安安时，还得先到外交部与伦敦的苏联大使馆报告相关细节。很明显，人们原本纯粹为动物本身的利益考虑，要成就一桩科学美事，现在事情却已变得面目全非。

虽然大部分的西方强国，包括英国，已经开始与苏联展开新一轮的商业与外交合作，但“冷战”时期的猜忌心仍然很强烈。莫里斯说：“苏联人相信整个熊猫事件中必有更深一层的阴谋。”他们的确有理由这样认为。当然他们都很清楚莫里斯的同事朱克曼与英国国防部的关联。对于苏联的情报官员来说，更让他们提高戒心的是莫里斯曾经与一位名叫马克斯韦尔·奈特（Maxwell Knight）的人共事过。莫里斯回忆道：“我把马克斯韦尔当作叔父辈的好友，他喜爱动物，也写过好几本宠物饲养的书籍。”他不知道的是，奈特虽然真的是自然爱好者，但这也是他的身份掩护。他其实是军情五处的间谍首脑，负责协调人手，渗透进入英国的共产党与其他可能藏有苏联间谍的组织。多年以来，军情五处许多身份曝光的人激发了伊恩·弗莱明（Ian Fleming）的灵感，变成了写作詹姆斯·邦德（James Bond）系列小说里情报头目“Ｍ夫人”的题材，马克斯韦尔·奈特便是其中之一。

因此当莫里斯抵达莫斯科的时候，他受到了特别的照顾。他说：“他们以为我是马克斯韦尔的手下。他们在我房里装窃听器，还拆开我的电动刮胡刀……要查出麦克风藏在哪里。我去哪里都有人跟踪。”莫里斯提到，在红场东边的一家国有百货公司里，有一位苏联特务接近他，想把秘密工厂的计划透露给他，看他会不会上当。虽然如此，莫里斯与索斯诺夫斯基还是努力克服了这些障碍，双方同意让姬姬在当年春天前往莫斯科。

伦敦方面也已做好准备，尽力让姬姬不在旅程中感到紧张。为了预防各种麻烦而陪着姬姬一同前往的格雷厄姆-约内斯写道：“不过当这只动物成为全球媒体瞩目的焦点，各大媒体，从《克利夫兰自由贸易报》到《消息报》和《印度时报》，都会翔实地报道它的一举一动，伴随这位明星的旅程无疑会遭遇许多意想不到的困难。”他很关心姬姬在几个小时的航程中，从舒适的温带区域来到完全陌生且冰天雪地下的环境，会因为高度与气压的变化 而产生不适。为了尽可能地让它在旅途中保持平静，它喜爱的管理员萨姆·莫顿（Sam Morton）也陪着它一起坐飞机。

动物园员工为此还设计、打造出一个具有工艺水平的箱子，用来运输这只非常重要的熊猫（Very Important Panda，也可简称为 VIP）。格雷厄姆-约内斯写道：“这是一个具有活动兽巢功能的箱子，是截至目前为了动物运输的安全性与舒适性，所制作的为先进的笼子。”但是这个笼子的体积——6英尺长、3英尺宽——却太过庞大，使得英国欧洲航空公司必须把他们先锋型飞机上的三十二个座椅拆除，才能装得下。在3月11日的道曙光升起前，三辆车组成的车队由摄政公园驶向希思罗机场，格雷厄姆-约内斯很惊讶地发现群众已经聚集在那里，准备祝福他们一路顺风，“现场弥漫着一股嘉年华的气氛，好像在嘲笑我们一本正经的样子”。记者与摄影记者急着想拍摄装在笼子里的熊猫，这倒在他的意料之内。

正是由于这种媒体的关注，或者是为了不让新闻过热，莫斯科的欢迎场面变得十分唐突。姬姬很快就被载走，与它搭同一班飞机前来的西方摄影记者措手不及，停机坪上只留下了派不上用场的闪光灯泡。格雷厄姆-约内斯回忆道：“先锋号刚关掉引擎停妥，马上就被一群官员包围，大部分都是身穿棕色制服的航警。”好几个人把姬姬的兽笼解开，拖下客梯，抬到叉车上，然后就开走了。他写道：“惊讶两字都还不足以形容我们亲眼所见的事。”姬姬被送上一辆老旧的单层巴士，然后开往动物园。当忧心忡忡的格雷厄姆-约内斯终于赶上它时，他看到动物园的工作人员正徒手把兽笼从巴士上抬下来。“那时天色已暗，笼子放到地上时，被关在里面的可怜家伙发出焦躁与愤怒的吼叫！”

姬姬一直没办法镇定下来，在格雷厄姆-约内斯看来，压力似乎已经影响了它的激素，让它的发情期提早到来，迅速结束。近的研究显示，他的看法很可能没错。注射激素刺激肾上腺分泌并释放压力激素似乎会改变两种女性生殖激素的正常浓度：雌激素会急降，黄体酮则陡升，这种变化很可能导致发情期的缩短。

20世纪60年代是女性生殖激素控制技术的分水岭。美国食品药物管理局在1960年核准了首例口服避孕药丸，而专为增强生育力、造福求子若渴的男女的首批药物，也正进入临床试验阶段。1966年3月，就在姬姬与安安首次相遇之前，出现了一则有趣的熊猫漫画，内容是对生育药物领域的研究表示赞同。两只成年熊猫——应该就是莫斯科动物园的那两只明星——正护卫着好几只小熊猫走过红场，背景中还有其他数十只正漫步经过的熊猫。漫画的标题写着《会有更多妈妈想试试生育药物》。

后，这两只熊猫终于在 3月 31日被送到了一起。它们互相凝视。安安在一棵树干旁察看了一下，在树桩上舔了几下留下了它的气味。突然间，它却暴跳如雷，对着姬姬大吼，然后张嘴咬住姬姬的后腿。姬姬跌了个四脚朝天，安安压在它身上，咬着它的肚子，这时动物园员工才出现，拿着水管喷水把安安驱走。《蒙特利尔报》（Montreal Gazette）刊出《熊猫罗曼史告吹》，全球数十家其他的报纸也有相同报道。经过这件事之后，一直到秋天来临姬姬再度发情之前，动物园都没有进一步尝试让它们配对。伦敦动物园的工作人员则在 4月 3日回到英国。

整整六个月后，莫斯科方面发出电报，告诉伦敦方面说姬姬已有再次发情的迹象。如果要让熊猫配对，时间点是很重要的因素，所以德斯蒙德·莫里斯马上放下身边的工作，隔天就搭上飞机。安安似乎察觉有大事发生，开始发狂似的咩咩叫。姬姬隔着兽栏把屁股朝向安安。1966年10月 6日，莫斯科动物园提早关门。员工各就各位，备妥水管、麻醉枪以及木盾。经过仔细挑选才获准采访的媒体也站在树叶与幕布遮掩的后方观看。

当安安靠近的时候，姬姬打了它几个巴掌。英国的《伯明翰邮报》报道说：“虽然两只熊猫互相嬉戏，安安也对姬姬频献殷勤，但此次约会显然失败，经过二十五分钟后，双方被隔离开来。”《莱斯特信使报》的观察报道写道：“次日早上两只熊猫再次相聚，不过‘新娘’的表现，比起昨天约会时还要更紧张一些。” 姬姬赏安安巴掌的照片在十几家报社间到处流传，报纸标题对此大做文章：《姬姬欲迎还拒》《姬姬赏安安耳光》《姬姬以右勾拳痛击金龟婿》。当园方次日决定让这两只熊猫在同一个笼圈里过夜时，这些媒体玩得更凶了：《两只熊猫共度春宵》《熊猫的许身之夜》《枕边敌人》。不过当这两只熊猫越看越不对眼时，标题的语调也有些许惆怅：《姬会已失》《姬姬仅剩三夜情》《在苏联失落的爱》。而当姬姬将返回伦敦的消息宣布时，新闻标题成了：《姬姬、安安，说再见》《落选新娘飞回家》《童贞熊猫返家》。

在各大报纸对熊猫关系进展的巨细靡遗的报道下，这对熊猫也变得举世闻名。与此同时，当整个配对尝试变得有点像是低级肥皂剧的情节时，低俗的讥笑言语也到处传开。正当动物学家尽的努力要让这两只熊猫彼此更为亲近时，出现了一堆讽刺漫画，其中很多嘲笑了英国外交大臣想与莫斯科建立关系的无谓努力。11月18日《新闻晚报》（Evening News）所刊登的漫画就是典型的例子，漫画描绘了当时的英国外交大臣乔治·布朗（George Brown）身着熊猫服装，脸上带着黑眼圈，背着背包要去莫斯科。在房间的另一侧，矮胖的首相哈罗德·麦克米伦（Harold Macmillan）坐在椅子上，双脚在桌旁摇晃着。他说：“老实说，乔治，我看你这次去不用什么手段也能造成大轰动。”其他则只是以熊猫为取笑对象，譬如《每日镜报》的漫画描绘了三位美国国家航空航天局的官员伴着两只熊猫走进火箭时呵呵地笑。标题写着：《很荣幸为您服务，希望十二个月的时间不会太赶》。

仿佛这一切还不够严重，接下来又有了更多的相亲情事。1967年2月阿列克谢·柯西金访问伦敦之后，伦敦动物学会决定正式邀请安安前来拜访。为了这一尚未成真的消息，报纸斗大的标题写着：《安安相亲回访之旅》《姬姬的另一场约会？》《姬姬的另一次求婚记？》

。也许在姬姬熟悉的环境下会有不同的结果。

相亲的时间也很不错。1967年，好几千名群众正聚集在旧金山著名的嬉皮胜地海特-黑什伯里区（Haight-Ashbury），亲身体验闻名遐迩的“爱之夏”。不过苏联方面对伦敦动物学会的邀约却没有马上答应。某家报纸报道说：“安安生病了，所以姬姬春天的蜜月就此结束。”而在同一年里，人们对安安健康状态的关心一直不断。后，在1968年8月初，苏联方面终于正式首肯双方的重聚，不过他们也知道这又会吸引媒体大加讪笑。报纸标题再次重拾老掉牙的熊猫把戏：《姬姬的再见钟情？》《新罗曼史？》《另一场约会？》。

这个消息传开后不久，爆发了一个重大的政治事件，差点让动物学者的计划再次泡汤。捷克斯洛伐克慢慢脱离了苏联的掌控，该国引进了一些改革，想放松舆论限制。这个运动就是著名的“布拉格之春”。但是在1968年8月21日的黎明时分，苏联以及其他华约组织国家的军队进入该国，将东欧集团的紧箍咒拴紧。西方国家无不动容，紧张形势逐渐升级，但这并没有危及熊猫计划。一位伦敦动物园的职员说：“没有理由因为这样，就要取消这次的访问行程。”

经过1966年两只熊猫在莫斯科令人失望的“演出”后，已经有一些人对这次相会不抱什么希望。自从姬姬在 20 世纪 60年代初次显露出发情的迹象，就有人怀疑它因为整辈子几乎都跟人类在一起，少有与同类同伴相处的机会，已经变得“人类化”。在它前往莫斯科旅程的筹备期间，它的兽居还挂了一面镜子，好让它习惯一下熊猫的长相。不过在莫斯科的时候，它可是很会搔首弄姿，弄得一位苏联动物园员工都觉得“很难为情”。1966年的相亲结束之后，苏联方面有以下结论：“姬姬与其他熊猫长期不相往来让它的性心理产生了一个‘印记’，以为自己是人类。”

1968年9月1日安安抵达伦敦动物园时，莫里斯已经升官，迈克尔·布兰贝尔（Michael Brambell）成为新任的哺乳动物组组长。他分几个阶段让这两只熊猫重新见面：先让它们各自分别在对方的围栏里待上一段时间，熟悉一下味道；然后让彼此以视觉接触，透过格网围篱互动；后才是在晚上共处一室。跟以往一样，它们有一些小打斗，而且姬姬也情绪不宁。报纸与大众都密切注意着熊猫的一举一动：《再聚首已成冷静身》《姬姬改采冷静策略》《面对姬姬爱的来电，安安呼呼大睡》。

经过两个月，姬姬没有出现发情期的征兆，并且看起来它已经不会发情的可能性越来越大。伦敦动物园与苏联文化部的协议是安安在 10月底前就必须回去，各大报纸又开始炒热整起事件。那个周末，《星期日电讯报》（The Sunday Telegraph）刊登了一则典型的讽刺漫画，一个秃头的人靠着兽笼的铁条，他穿着一身熊猫服装，把道具的头部放了下来，一边的脸颊上汗水直流，他对着对讲机说：“莫斯科，你好，我是安安。他们要送我回去了。我的任务失败了，不过我已经联络了两只猩猩，它们也许会是组织的得力助手。”

随着期限快速逼近，布兰贝尔和他的同事决定采用大胆的做法。为了善用这两只熊猫相聚的后几天时光，促使姬姬发情，他们决定替它注射包含多种激素的混合药，这种药剂还没有其他熊猫试用过。事实上在那个时候，即使是对老鼠与兔子等实验动物，使用药物诱发排卵也都还在实验阶段。因此，布兰贝尔与他的同事只能依据来自其他动物的少量信息做出专业推敲下的猜测，选择为姬姬注射哪几种激素，剂量多少，什么时间注射。后他们从怀孕母马的血液中提取出一种可以刺激脑干分泌“卵泡刺激素”（它可以“告诉”卵巢开始育卵）的物质，然后将其注入姬姬体内。几天之后，假定这个招数已经奏效，他们于是又从马身上抽取出相当于人类的“人类绒毛膜促性腺激素”的物质，此激素在结构上类似使卵巢排出成熟卵子的黄体生成素，然后他们又替姬姬注射了这种激素。

从姬姬接受治疗后行为的突然改变，可以知道它体内产生了明显的变化。在它接受首次注射六天之后，便食欲不佳，这一切正如人们的预料，姬姬已经进入发情期。之后十天，在它的胃口慢慢恢复之前，它仍然拒食。安安似乎也察觉出了异样，开始对这只伦敦熊猫产生一些兴趣。不过根据布兰贝尔与他的同事次年发表在《自然》杂志中的文章所言：“不过姬姬并没有摆出交配姿势，安安的攻势也没有一直持续下去。”

后来他们才知道，其实不用这么耗费心思采取这种激烈的实验性介入手段，因为苏联方面后响应了伦敦动物园将10月的期限延长的要求，同意让他们的熊猫在姬姬下次发情前都留在伦敦。但是布兰贝尔和他的同事无法确定姬姬什么时候才会再发情，所以还是决定使用人工控制的方式；1969年2月他们再次将剂量更大的母马血清注入姬姬体内，希望能让它进入繁殖高潮期。然而它的反应跟次没有多大不同，他们的记录写着：“姬姬开始不吃东西，并且更频繁地在巢穴里留下记号，安安变得比较活泼，多次接近姬姬，不过动作并没有一直持续，迹象显示它们不太可能会交配。”

据我们现在对于熊猫生理学——或其他动物生理学——的了解，就这档事而言，1968年与 1969年操控姬姬生育能力的一切努力成功的可能性非常小。因为后来经过多年，或者说几十年的实验，人们才找出正确的方法刺激特定动物的卵巢排放出卵子。而2009年世界野生动物基金会撤下姬姬造型的捐献箱，并邀请知名的艺术家将它们制作成艺术作品。贾森·布吕热（Jason Bruges）的“熊猫之眼”是一个以100只熊猫组成的装置艺术，每只体内都装有热感应器，因此眼神会跟着观众移动，这件作品入围2010年度英国生命保险设计大奖的候选名单

在宝宝出生之前，这还只是许多繁复步骤的其中之一而已。因此，后在1969年5月21日，安安还是回到了莫斯科：《安安回家，任务失败》《熊猫爱爱营结束》《安安回到苏联》。在他离开的次日，《标准晚报》（Evening Standard）刊出一则庸俗的漫画。姬姬坐在自己的围栏里，旁边是安安空荡荡的笼子，标题写着《天啊，我今天好有感觉！》。已经不会再有什么意外出现了。整件事已经完全落幕（熊猫们也总算可以喘口气了）。

这是关于一种不凡动物的一段神奇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