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边的艾丽丝

雍·奥拉夫·福瑟（Jon Olav Fosse），挪威剧作家、小说家。一九五九年出生于挪威西海岸文化名城卑尔根以南的小镇海于格松，目前居住在卑尔根。他是当代挪威文学最重要的作家之一，被认为是当今世界上最伟大的剧作家之一。一九八三年起开始出版作品，迄今为止创作了七十多部小说、诗歌、儿童文学、散文与戏剧，其作品已被翻译成五十多种文字。其戏剧语言富有诗意，接近抒情散文与诗歌，文字极简又极富内省，被认为代表了易卜生在十九世纪建立的戏剧传统在现代的延续。二〇二三年，他因“用极具创新意识的戏剧和散文让无法言说之事物发声”而获得诺贝尔文学奖，成为第一位获得诺贝尔奖的新挪威语作家。其获得的其他重要奖项还包括瑞典学院北欧奖(Svenska Akademiens nordiske pris，2007)、国际易卜生奖(Den internasjonale Ibsenprisen，2010)、北欧理事会文学奖(Nordisk råds litteraturpris，2015)、布莱治文学奖（Brageprisen，2021）等。

很多时候，当人们说起什么事情的时候，未必真的就是有所指……

他喜欢走路，他不过是需要走动起来，真正地动起来，重新找回自己的节奏，像这样就很好，他想，它使得生活的重担略微减轻了些，从运动中剥离，将那些粘滞的充斥于日常生活的阴暗抛到脑后……

墙一直都在那儿，似乎有无声的言语从它而出，墙的里面仿佛藏着一根大舌头，它在诉说着一些永远无法用文字表达的东西……

他们如此开心，仿佛距离上一次见面已经过了难以估量的时长，再次的重逢令他们格外欢喜，喜悦与幸福带领着他们，引导他们走向彼此……

如果说有什么是他不喜欢的那就是说些言过其实的大话，在他看来它们只是用谎言将事物的真相掩盖起来，拒绝真实的存在，令其成为人们心目中所谓完美的样子……

我看见西格涅躺在长凳上，她环顾着房间里一成不变的家具：一张老旧的桌子，一只火炉，一个装木柴的箱子，还有墙壁四周陈旧的护墙板，一扇宽大的窗子面对着峡湾，她看着眼前的一切，却又似乎视而不见，一切如故，并未有什么改变，然而一切又好像不太一样了，自打他消失得无影无踪之后，一切不复从前，她整个人就是一副心不在焉的状态，日子来了又去，她亦随波逐流，每天的日子过得缓慢而不留痕迹，与前一天并无两样，她还记得今天是星期几吗？她想，今天应该是周四，现在是三月份，二〇〇二年，是的，这些她都想得起来，至于今天是几号就没那么重要了，有必要记得那么清楚吗？尽管目前她的身体尚可，还算硬朗，一如他消失之前的状态，可是接下来一想到一九七九年十一月末的那个周二，他是如何消失的，她的心立刻变得空荡荡的，望着门厅的大门，她看见门开了，看见自己从外面走进来，随手关上身后的门，她走进房间，站在屋子中央，停下脚步，然后她看见自己看了一眼窗户，她看见自己正看着站在窗前的他，她看见自己站在屋子中间，看见他凝视着窗外的黑暗，他披着一头黑色长发，穿着一件黑毛衣，毛衣是她亲手织的，天冷的时候他总喜欢穿它，他就站在那里，她想，他几乎就要与窗外的黑暗融为一体了，她想，是的，他与窗外的夜是如此的融合以至于当她开门进屋的时候，几乎没有注意到站在窗前的他，虽然她心里早就知道他一定又会站在那里，无需多想，也无需提醒自己，冥冥之中她知道他一定就站在那里，他身上的黑毛衣与窗外的夜色合而为一，他就是黑夜，黑夜就是他，但事情就是这样，她想，从一进到房间看见他站在窗前的那一刻开始，她还是觉察到了一丝异样，这也是她觉得奇怪的地方，虽然之前他也是这么一直站在窗前，但她从未特别留意过，或者说她看到了却并未放在心上，于是驻足窗前成了他的一个习惯，就像她对身边的其他事情一样，习以为常了，可是这次，当她走进房间，看见他站在窗前，看见他的黑头发，还有他身上的黑毛衣，他站在那里望向窗外的黑夜，他为什么要这样？他为什么一直站在那儿？但凡窗外有些什么可看的东西她都能理解，可是外面除了沉重漆黑的无尽黑夜，什么也没有，偶尔有一辆小车驶过，车灯照亮了前方的一小块路面，这里几乎没有多少车辆经过，而这也正是她喜欢的，她只想住在一处无人之地，在这里只有她和他，西格涅和阿斯勒，任由他们独处，所有人都走开，在这里春天就是春天，秋天就是秋天，冬夏分明，她就想住在这样的地方，可是现在，明知窗外除了黑暗，一无所有，他为什么还要站在窗前凝视黑夜？他为什么要这样做？为什么一直站在那儿望着漆黑的窗外？她想，要是这会儿是春天，她想，要是这会儿春天悄然来临，带来明媚的春色，温暖的阳光，还有草地上的小花，以及缀满嫩芽的枝头和绿意盎然的树林，那该多好！可是这黑夜，这没有尽头的黑暗，真的让她无法忍受，她想着该和他说点什么，她感觉好像什么都和原来不一样了，她环顾四周，一切还是老样子，没有什么不同的，那为什么她会这样想，觉得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为什么要有所不同？她怎么会有这种想法，难道有什么东西真的和从前不一样了？他就这样一直站在窗前，几乎与窗外的黑夜合二为一，难以区分，他最近是怎么啦？发生什么事了？是他变了吗？他为什么变得如此沉默？没错，沉默，不过他就是那种性格安静的人，无论你说他什么，他总是静默地待着，这么说来，一切也没什么异样，他就是这么一个人，平素里就是这种性格，她在心里对自己说，这会儿但凡他能转过身子，与她面对面，和她说上一句话，就一句话，哪怕随便一句话，可是他就这么一直站在那里，好像不知道她进来似的

......

在峡湾边的老房子里，一位老妇人西格涅躺在长凳上，眼前浮现出自己二十多年前时年轻的样子：她站在窗边，望着水面，等待丈夫艾斯勒归来。那是十一月下旬的一个周二，在那个可怕的日子里，他划着小船出海，然后再也没有回来。她的记忆不断涌上心头，回想起他们俩一起生活的日子，以及更远的地方：西格涅想起了家里的前几代人，他们与无情的自然之间的斗争，一个家庭的关系纽带，一直到艾斯勒的曾曾祖母艾丽丝——从那时起，就有人再也没有从峡湾回来过。在这部娓娓道来的文学中，所有的时刻都栖息在同一个空间里，过去的灵魂与那些仍然活着的人相遇、碰撞。这是一部杰作，是对爱情与失去的一次令人难忘的探索，也是对婚姻和命运的思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