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河西流去

李高艳，笔名雨萧，陕西省合阳县人。渭南市东雷抽黄管理局管理中心职工，中国水利作家协会理事，《陕西文学》编辑。作品见《奔流》《神州文学》《中国水文化》《陕西文学》《中国水利报》等报纸杂志。出版散文集《散落的珠子》。其中，散文《我从黄河走来》获陕西省地方志征文比赛一等奖、国家方志馆征文活动二等奖等。

第三章　爱情背影

1

根据分工，父亲和水生在队长的带领下，从金水沟给工地拉石头。拉石头是重活，开始只有精壮小伙，一周后水莲也加入他们的队伍。水莲与水生一个村的，水莲父亲早年炸石落了残疾，家里年年倒欠队里工分，成了缺粮大户。上抽黄队里不光记十分工，还能吃上白馍馍，对水莲来说简直是天上掉馅饼。

面对一直苦苦纠缠的水莲，队长一再强调：“上抽黄那活太苦，不合适女孩子。”

水莲说：“我婆说人就是苦虫，在哪都得下苦。再说了，不去工地，在家砸石头下地并不轻松，不光吃不饱，还挣不到工分！”

队长看了一眼家门口如山的石块，就连刚放学的娃娃也加入其中。工地没有碎石机，修路打混凝土的小石子全靠村里人用榔头砸，他觉得水莲说得有道理，在家也不轻松。

“队长，我一定不会给队里丢脸。”

几次三番队长拗不过，说：“你先跟两天试试，不要硬撑。”

“谢谢队长，谢谢队长！”

队长心疼这女娃娃，但水莲家的情况他清楚，或许去工地还真是一条出路。分活时队长想来想去，只有让水生和水莲一组才放心。

鸡叫头遍，队长一声吆喝，浩浩荡荡的运石大军开始漫长的爬坡。石头压得架子车咯吱咯吱响个不停，曳绳深深勒进驾辕人的肩膀里，曳车的人弓着背一点也不敢松劲。一出石料场便是一道两三里路的大坡，最陡处由饲养员牵着骡子给大家曳坡，要不人根本拉不上去。

水生驾辕，水莲曳车，水生不停地说：“悠着点，路还长着哩，一会把劲使完了后面咋走？”水莲一想到十分工白馍馍，浑身上下就有使不完的劲。

最后一辆车爬上坡后，骡子累得喘不过气。队长一声吆喝，排成一长溜的架子车队立刻精神地朝黄河方向走去。车队过了城东的长缓坡，余下的下坡路走起来格外轻松。路边清亮亮的水不疾不徐，滋润着东王的蔬果，这是水莲第一次去路井以外的地方。

“合阳还有这么好的地方！”水莲怯怯地说。

“夏天才美，碗口大的荷花开满池塘，一尺长的鲤鱼在荷塘里游来游去，夜里虫吟蛙鸣，跟画里一模一样。那年我和三狗给公社拉鱼，路旁的渠道里，清亮的水上冒着热气，女人们就在渠道上洗衣服。有水的地方人干净，哪像咱村的婆娘汉子，一个个灰头土脸的。渠道里的水是热的，我和三狗泡得不想回去。等黄河水上塬，咱也一年两季庄稼，再也不用半脸盆水一家人用，完了还要喂牲口！”

架子车来到东王坡下，水莲看得眼花缭乱。

“等水上塬，我要把家里的被褥衣裳统统拿出来拆洗一遍！还要天天洗头！利落的女子争着嫁河槽子，种地虽苦但不缺水，有水就能种菜，种两季庄稼，不缺粮食，还能天天洗澡，谁不想洗得干干净净啊！”

想着黄河水上塬后自家的庄稼也会长成这样，水莲忍不住唱：“东方红，太阳升，中国出了个毛泽东，他为人民谋幸福忽嗨哟，他是人民大救星……”

紧跟着，拉架子车的一行人都跟着唱起来。

石头运到工地已是晌午。工地上人头攒动，高音喇叭广播里不时传出广播员慷慨激昂的声音：“表扬稿，××大队铁娘子××带领着一群娘子军，超额完成既定任务，现在号召大家向××学习。

……

水莲看得眼花缭乱。工地上人们像打了鸡血，挖土方的飞快填满一车土，小伙子们拉着满满一车土飞奔到几里外的总干渠。几辆冒着黑烟的推土机轰隆轰隆地在黄土层上来回碾压。以前冬天，大队也要进行农田基本建设大会战，村里人集中修水库平整土地也很热闹，可是与抽黄的工地一比，简直就是不值一提。

水莲好羡慕铁娘子班的女人。都说妇女能顶半边天，可不是嘛！这样一想脚下如同生了风，呼啦啦一车石头就被送到干渠边。卸完石头，交付了当天任务，确定拿到十分工的人们又累又饿。水莲跑到水洼边，蹲下去掬起一捧清亮的水泼洒在脸上，无数银亮的水珠在空中跳跃着，她贪婪这份清爽，索性脱掉布鞋赤脚踩进水里，仔细搓着脚缝里的污垢。洗完又觉得头发太脏，还没来得及解开辫子，便听到水生喊：“水莲，吃饭啦，再不来菜就没了……”

汉子们已经退场，地面的菜盆与辣椒碗早已底朝天，水莲蘸着汤汁一口气吃了三条杠子馍。当她伸手去拿第四条杠子馍时，突然发现蹲在对面的水生用异样目光看她，不好意思地缩回了手。

“先喝点汤，慢点吃，拉石头不适合女人干。吃得太快太饱胃受不了，吃不饱几天下来人就吃不消，我可不想换搭档。”水生一边说，一边把只剩一点汁子的菜盆竖起来好让水莲能够蘸上。

“谁说这活不是女子干的！你听听刚才表扬的那几个女子，她们比男人还要厉害！我要努力争取喇叭上也有我的名字。”

“先养胖点，才有力气干活。”水生笑了笑。

这几天水莲干活，他总忍不住偷看，看着看着就心疼了，多水灵的女子！这个样貌这个年纪的女子，应该做做针线活，去田里搭搭手，而不是跟着一帮臭男人跑工地，拉石头。

晚饭后找了个水沟美美泡了阵子，躺下翻来覆去，满脑子那个干活不惜身子的女子。实在睡不着爬起来写了一篇稿子，改了又改，改了又改。一直揣在兜里，几天后，才悄悄送到广播站。

水莲惬意地躺在河滩的草地上，天蓝云白，刚出过大力躺在这里，微风轻抚着每一个毛孔，无处不是舒服。原来幸福如此简单！

幸福的时光总是过得很快，队长吆喝大家返回石料场：“不敢歇了，人是苦虫，越歇越乏。”

2

收拾好架子车排好队，人们慢悠悠开始爬东王坡。这时工地上的高音喇叭又响起来，“同志们，现在播放广播稿：一路欢歌送石料，誓叫黄水早上塬——记路井大队民兵营铁姑娘王水莲同志和他们的送石车队……送稿人，路井大队水生。”

水莲先一惊，随后立马脸红了。她不好意思地看看水生，水生和周围的人都笑了。

水莲总是先洗漱一下才赶回食堂，去晚了盆里连菜汁都没了，有两次连馒头都没了。水生眼尖，吃饭时先夹两个馍藏起来。

“水莲，以后把手擦一下先吃饭，稍一磨蹭菜就没了。”

水莲拿着水生递过来的馍夹菜，脸通地一下红了。

第二天到工地，她悄悄给水生的搪瓷缸子里放上白糖。白糖是西安的表兄两年前拿的，她偷了一点。水生喝了一口，把糖水倒进水莲的杯子。两个人推来推去，缸子里的水洒了近一半。水生一着急推了水莲一把，不小心触到一团柔软，水莲的脸“唰”一下子红了，她转过身拽着绳上了坡，不再理水生。

水生乖乖把剩下糖水喝了：“水莲，你歇一下，我刚喝了糖水，身上有劲。”

水生连续写了好几篇工地报道，引起了指挥部的重视。成万民工里能写好名字的没几个，更别说写稿。水生被抽调到工宣队排一台大戏，他是主力军，带着一群俊男美女在各个工地巡演。

水莲往返一天，也很难见上水生一面。

水莲孤零零拉车上坡，大喇叭讲述着水生写的工地故事。水莲停下来，听着听着就眼眶红了。水莲以可见的速度消瘦下去。她大心疼女儿，悄悄找队长想让她妈把女儿换下来。水莲却死活不同意。

“刚受了表扬就撒懒，这哪行？大，这活顺手，一天一趟主要在路上不是太累。我婆和弟妹挣不了几分工，我要不去咱屋只能喝西北风。”她大①看了一眼倔强的女儿，脑袋里闪过一个画面，突然明白了女儿的心思，无奈摇摇头。

工不同很难聚到一起，即使遇上人多，好多话想说又没有机会。

水莲，这段工期结束如果你愿意，我想把咱俩的事情定下了，争取早日把你娶进家。作为一个新时代的男青年，为了心爱的人，我一定努力撑起一片天空，给自己心爱的女子创造一个温馨温暖的家，让她不必像男人一样劳苦。

你最近说的话，我细思了一下如果非要去一线施工，那也是应该是我这样的男子汉。今天去总干渠讲故事，那里赶工期需要成立突击队员，我明天就去报名。

我的傻姑娘，大队轮休你一定要休整一段时间。虽然我也不愿意你回去，至少在这里我心中的姑娘就在眼前。但我看着你瘦得失了形的样子，觉得应该劝你回去。

等黄河水上塬，咱们再也不会为水发愁，咱们的庄稼也会变成一年两季，等那时你就能穿着漂亮的衣裳，天天洗头洗澡。

水生

3

水生申请到总干渠渠首段突击队，令很多人都很惊讶，宣传队的事情多洋火！说说唱唱动动嘴皮根本不用下苦，吃饭有小灶，还是十分工，要是夜演还给添工分。大家猜测是水莲吃醋了，说来说去几个年轻人为水生感到不值，宣传队写稿子的才子身边不缺美人，水生真是脑子进水了。

报告送到指挥部，几个领导都感到惋惜。水生年轻聪明好学，有才气又腿勤，真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本来准备留在指挥部做宣传干事，可他执意坚持要去渠首开凿山洞。领导们决定让小伙先锻炼一下，再回来。

渠首的过水涵洞，穿越黄河四级阶地前缘赤壁第七至第十咀。洞经林场沟、白家沟隔有一段明洞。施工时要从西边的红土崖山体上凿洞，此地西边是崖东边是黄河，地质结构复杂，因地势局限施工时机械是完全用不上的。隧洞由合阳澄城两县分上下两段施工，特殊的山体条件，原始的工具，单薄的技术力量，使施工进度很慢。

黄胶泥的土崖，洋镐抡上去只能挖火柴盒大的坑，逼仄的空间，人想转身都比较困难，山水间的夹缝里施工，全靠人工打排钎一点点向前挪。原定的图纸，在这复杂的地貌里根本无法实施，唯有一边开挖，一边观察地貌再定方案。

六个施工洞口都支有铁匠炉子，炉火昼夜不息，专门加工钢钎。水生和父亲一组，被分到涵洞南边的洞口群英洞。六个人一班，轮换着抡大锤开凿。红胶泥的高黏度使人有种有劲无处使的感觉，使了那么大劲，高高抡起的大锤下只落了一点粉末。在这复杂的地质环境中，鼓足劲抡圆，不知道一钎子打到哪，突然某一处滴滴答答，开始渗水。一边设计一边施工，困难不要讲，办法自己想，是东雷抽黄工程施工期间的宗旨。面对缓慢的施工进程，太里指挥所决定开挖四个旁洞，连同进出口及两条沟道破口，共计十四个工作面同时施工。此段涵洞的洞体受地理位置所限，土方全部由人工开挖，采用先拱后墙法施工。父亲不知道，他们在群英洞这一轮大锤就是两年多。这条全长一千二百多米的隧洞，是一块最难啃的骨头。

参与过石堡川隧洞修建工程的姜大鹏深知，隧洞施工最怕的就是透水。真是怕什么来什么。五号工作面上出口有裂缝，没有及时处理，山体滑坡致使出口塌方。泥水携裹着土崖把人推出十几米外的地方，正在取土的架子车车轴裂了九十度，驾车的伏六营营长的腿被滑坡的泥石砸中，送到医院不得不截肢。

群英洞是这条干渠上最难啃的硬骨头。

一九七六年春节其他工地陆续停了，唯余群英洞这一段的所有施工人员都在继续施工。太里村的鞭炮噼噼啪啪响起来了，地上一层厚厚的红纸屑，风一吹满满的喜庆感。

……

《黄河西流去》是一部以陕西渭北旱塬“东雷抽黄”工程兴建始末为创作背景的长篇非虚构小说。全书以“抽黄”工程建设热火朝天的场面为经，以建设、维护、运行“抽黄”工程的当地百姓和职工的拼搏经历为纬，编织了一曲感天动地的抽黄水利工程壮歌。特别是半个多世纪以前的渭北人民节衣缩食、砸锅卖铁、勒紧裤带干“抽黄”的场面令人热血沸腾，那一声令下、全民动员斗天战地的伟大精神得到了淋漓尽致的真实再现：为抢救抽黄工地上稀缺的架子车不幸被黄河激流卷走的壮小伙五子；为了工地铁娘子班水莲姑娘的热烈爱情，主动放弃宣传队相对轻松工作奔赴工地干最苦最累活的水生，新婚燕尔的他一口气干了三个多月都没有回家，最后却被滚落的石块砸成一摊肉泥；为了多拉一趟土，漂亮、贤惠而又善解人意博得工地全体年轻人暗自爱慕的小文姑娘，不幸被爆破震塌的黄土活埋……多达五十八位英灵的牺牲与安放，才得以换来了抽黄工程的伟大胜利。

作家李高艳就是抽黄队伍中的一员，翔实的抽黄史料是整部小说得以让读者感同身受的坚实基础，以自己的成长经历感受时代的伟大变迁，以“父亲”和同事王二虎身影的突没闪现，串联现实与历史过往的生命时空，在小说里塑造的一系列人物形象读来令人唏嘘不已：章骁美的别出心裁、敢想敢干，得以成功捕捉到时代变迁的机遇，成就了自己的一番事业，成了抽黄灌区远近闻名的成功人士；史进的叛逆倔强、多情痴迷，注定了他情感世界里的跌宕起伏；张爱华的怯懦胆小、逃避现实，最后在同事的启发下自学成才，找到了一份富足而自尊体面的工作；而从学校毕业第一天就埋头读书、钻研理论学术的李晓光，一步一个足迹，从一个普通员工走上了领导岗位，在许多领域里取得了令人钦羡的丰硕成果。小说完美地诠释了“一个伟大时代必须有一种伟大的担当与责任去与之匹配”的人生真谛。

总之，《黄河西流去》全书以“水利与农业，一脉相传，生生不息”为创作宗旨，描摹了黄河“西流而去飞上渭北旱塬”的壮观场景，歌颂了“抽黄”工程四十多年的滋润让渭北生态环境重回三千多年前的伟大成就。一条河与一座伟大的工程，它所承接承载的黄河文化、大禹风范，必当永存于世。

《黄河西流去》是一部长篇小说。小说以半个世纪前党和政府提出修建渭北“抽黄”工程，东雷人民砸锅卖铁、勒紧裤腰带领全家老少齐上阵的“抽黄”场景切入，追溯了“东雷抽黄工程”引水上塬后对渭北农村带来的宏阔前景，聚焦“抽黄人”的黄河情结及“抽黄”情结，以历史影像般地还原场景，直击中国式现代化视野下澎湃奔腾的生命历程。全书以“水利与农业，一脉相传，生生不息”为创作宗旨，描摹了黄河“西流而去飞上渭北旱塬”的壮观场景，歌颂了“抽黄”工程四十多年的灌溉滋润让渭北生态环境重回三千多年前的伟大成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