缺席者

《缺席者》创造了五个既独立又互相联系的世界。一系列收信人未知的信件，一个女作家在市场营销公司历险的幽默故事，一段希斯克里夫式命定的爱情悲剧，一次令人释怀的回乡探访，以及一个赛博朋克世界，主人公是个将莎士比亚作品翻译成emoji的翻译家，被派遣去保护区谋杀一切听巴赫的人。 

甄妮，荷兰马斯特里赫特大学和卢森堡大学经济学博士，卢森堡大学博士后研究员。曾担任西班牙国家科学委员会经济分析研究所助理研究员，卢森堡国家统计局研究员，卢森堡公共财政委员会经济学顾问。现为联合国贸易和发展会议经济事务专员。2016 年出版首部长篇小说《诗人和鲸鱼》。

一 “迅速将一切市场化！”....................................................1

二 莎士比亚鞋油.................................................................51

三 我看到一切尖锐的物体都会想到你.............................95

四 克拉拉..........................................................................131

五 《缺席者》.....................................................................175

六 魏斯涅夫斯基九边形...................................................213

七 永生图书馆..................................................................253

八 醒来的时候，正好是春天，我变成了一棵樱桃树....301

九 再来点赋格..................................................................333

我喜欢失业的感觉。我躺在床上，领着失业金，新的工作已经分配给我，只需要按下认取按钮。我可以一整天都躺在床上，看着电视，手里拿着遥控器。———窗外的太阳好的像是一场蓄意谋杀，我起身把客厅的窗帘关得严严实实，懒洋洋地回到床上，观看电视机上的八百个频道。（你可以同时观看三个节目，并且大致上追随它们，就像是同时和三个人交往。）

102号频道正在播放《猜猜我是哪个著名人物》。我朝喉咙里倒爆米花。一个波兰姑娘正在模仿一个什么以“夫斯基”结尾的钢琴家。她有一头闪亮的大波浪金发，从远处看像一匹垂下的价值昂贵的金色绸缎。她的手势翻飞，在一架钢琴上演奏。她缓缓抬起左胳膊，动作迟缓而优美，像是抚弄珍贵动物的皮毛，双手按键毫无迟疑，迅猛和干脆，好像那音乐根本就是她写的一样，一切都那么自然流畅。电视机里传来解说词：“弹奏得极具观赏性！请看手指的舞动多么迅速！” 她脸上小女孩般的神情和单腿向前的屈膝礼让人很难猜测年纪。但是显然她并不知道在哪里结束。当她站起来向人们行礼以后，音乐仍然出乎意料地继续了下去。

35号歌手站在舞台中心，脸上涂着白灰，人们密切地观看他的表情，仿若竞技比赛。他时而愤怒，突出公牛般的眼球，时而情绪激昂地大声嚷嚷。现在他伸出双手，向看不见的残忍的爱人乞求，那歌声凄惨动听。35号歌手突然昏倒在舞台中央，被后台上来的工作人员拖了下去。

观众们都激动起来，站起来鼓掌。“伟大的艺术！ ”

6号参赛选手正在写作，她如此投入，毫无疑问正在受到灵感的庇护。她穿着带珠片的黑色皮夹克，一头银色长发遮住眼睛，埋头猛烈敲击电脑键盘，把键盘敲击得像一架寄宿学校年久走音的钢琴。她甩着头发，眉头紧蹙，甚至没有时间看一眼她的观众们。

一个小时后，她大汗淋漓，面无表情地将作品展示给大家看，A4打印纸上整整齐齐的三页 “有” 。

“您主要从哪里获取创作灵感？”

“到处都是灵感。”她面对电视机前的数万名观众镇定自若，“虚无主义，垃圾食品占领一切，猪，杰克?凯鲁亚克 ” 她似乎说不出任何完整的句子，又咕哝不清地说了一个所有人都没有听懂的词，一边站起身鞠躬，回应粉丝们的疯狂示爱。有好几个人把印有她的裸体照片的T恤扔到台上。保安不得不出来维持现场秩序。

主持人面对镜头，露出甜腻的笑容：

“请选择看上去最像钢琴家的选手。

请选择看上去最像歌手的选手。

请选择看上去最像作家的选手。”

我揉了揉眼睛，风正把紫色窗帘掀起一角，像一双被流产的孩子的手。我换到文化频道。

博物馆里空荡荡的，所有的古代展品都消失了，或许它们现在地下室里，瑟瑟发抖地挤成一团。取而代之的是一面面堂皇，明亮，现代主义的镜子。这便是人类文明发展的终点——自恋。我们从自拍，从欣赏镜子里的倒影获得了自我认识的最高知识——我们唯一需要的知识。

镜子吸引黑压压的人群，像是夜间的防风灯吸引一群黑压压的蚊虫，紧密地吸附在灼热的灯头上。他们正在贪婪地吸食什么萃取的精华。

294频道出现了一个文学评论家肥胖的脸，占据了整个屏幕的四分之三。他摇头晃脑：“那些书并没有人读，它们被创作出来就是为了获诺贝尔奖。获奖指标主要从这么几个方面衡量：书页厚度，字体大小，使用‘非常’的频率，关于兰花品种的词汇量…”

760经济台，一些环境保护者提倡把强制性冥想和瑜伽写入宪法。他们称集体冥想活动会解决结构性失业和经济衰退。

很快我们就不需要双手了，我们只需要一根食指，来按下购物车的确定键。我们吃零食，发胖，找到了生活中需要打败的敌人——肥胖。或者我们长了黄褐斑。然后我们的整个人生便可以专注于解决这个烦恼了。我们的野心都可以围绕这个事件得以展开。

我坐在黑暗的沙发上，同时打开八百个频道，这同时播放的八百个小窗口，从电视机里传来模糊混乱的噪音，尖叫和耳语，似乎人类的文明正在坍塌成一个点。

晚上我有一个约会。我站在电影院门口，手中拿着一份悲惨新闻报纸和一份加糖的爆米花。我不喜欢等待的时间，生活在等待的几分钟内向你抛掷出一个存在主义问题。听我说，你绝对不想听到这样的问题。一个老人从我面前走过。我注意到他是因为他看上去随时会跌倒。他似乎踩着一个不稳定的溜冰鞋，脸上涂着浅浅一层惨白色油粉，嘴唇涂了唇膏似的鲜红，戴着一顶黑色高帽。

保护区。这个词语轻轻撞击着空气。

我不确定现在朝我走来的女人是否是伊夫林。总有一天，所有朝你走来的女人都变得毫无差异。我熟练和亲昵地向她伸出胳膊，谈论如何在十分钟之内掌握emoji语法。十分钟后，伊夫林有没有掌握语法我不知道，但是她肯定地问：“你觉得我们是灵魂伴侣吗？”总有一天，人们会明白灵魂是个技术性问题。

我们从豪华亮堂的隧道向放映厅走去。前面的光亮让我们相信有什么真正的希望在隧道末端等待，或许是一个光辉灿烂的未来。这部电影以及未来很多部电影都是关于我们的故事，我们才是这部电影的主角。我们盛装打扮，踩着红地毯去参加奥斯卡颁奖现场，隧道上方孔洞里传来鼓掌喝彩声，我们从曲折的，铜镜般的墙壁里看到虚拟影像，我西装革履，看上去神采奕奕，就像一部电影里非凡的男主演。

我们绕过黑暗中一排排座位，走到圆形剧场前排。大屏幕上有一双好看的骨节清晰的手，食指上戴着铂金戒指，指甲做过美甲。现在，这双手正在缓慢抚摸一只桔子，碾压出汁液，好像在给桔子做按摩。

伊夫林坐在我身边，像一个光润的人体模特，缄默，顺服，但是又没有多余的感情。她开始吃爆米花，发出响亮的咀嚼声，打了一个带着意大利肉酱面味道的嗝。她伸出手挥了挥，赶走那气味。

“你相信吗？这电影我可以拍得更好。” 我对她指了指电影屏幕。我们像是故意坐在两个吵架的男女中间。我觉得困乏，眼皮沉重，很快就睡着了。然而没有梦，醒来的时候，女主角伸出舌头，故作性感地舔着粘着番茄酱的嘴唇：“Nicer Dicer, 您最好的厨房伴侣！”

我回过头去的时候，伊夫林已经不在原来的位置上了，她现在坐在倒数第三排的座位上，和一个小个子男人在一起，头顶那束光线正好照亮那张脸，正在试图融入另一张脸。甚至当我和她说再见的时候，她都没有看我一眼。

有时候我起床，孤独感包围着我。一个人怎么可能一边感到孤独，一边又厌倦和憎恨任何靠近自己的人。我几乎没办法容忍一个女人坐在床上，悠闲地穿上左脚的高跟鞋并且向我询问某种茶的名字，“没有。 我没有这种茶。 ”我会说。

“怎么没有。 你的桌上放着，我刚才看到了。”

我讨厌她们没有把拖鞋摆放整齐，用了过量的卫生纸，在浴室里一边洗澡一边唱歌。我没办法忍受她们调弄我的收音机，漫不经心地翻看我的书籍和碟片，没法忍受一尘不染的房间里突然响起刺耳的大笑，把家具般装饰我的心灵的寂静赶跑。我无法忍受她们长时间的沉默和大段独白，无法忍受她们的快乐。我一边期待陌生人的闯入，一边数着拍子，希望她们赶紧离开我的生活。

肚子咕咕叫，我失落地走入连锁快餐店，要了一个巨无霸套餐。电子屏幕上显示出组合餐价格，可是有什么系统错误，色彩斑斓的图片突然换成了一行行代码：“85.94.240.123，暴风雪中的覆盆子！” 那个惊叹号像是某种求救信号。在这指令和指令之间关押着一阵呐喊。接着，上面莫名其妙地打出了一行字：

“你为什么隐藏自己？”

有什么东西盯着我，并且是从四面八方盯着我看。可是当我回头的时候，那样东西像是鳗鱼一样逃脱了。我接近角落的电视屏幕，现在那个电视机里的红头发姑娘总算迎接着我的目光，挑衅，温柔，又让人迷惑。

快餐店大厅的所有屏幕上都有一个红头发女人，那个女人正看着我，我不知道为什么有这样的印象，但是毫无疑问，千真万确，那个电视里的红头发女人正在偷窥我。她身上有什么吸引我的地方，或许是她说话的声调，她露出挑逗的目光，两张薄薄的嘴唇像在说出真理。她正在对我倾吐秘密，可是我完全听不懂。

伊夫林没有给我发短信。我开着车绕着运河转了两圈，回到家，坐在电脑前，戴上VR体感器。一个声音问我是否要连接。我肯定地答复“是”。

我们的灵魂住在耳朵里，只要尝试着将纳米颗粒管道塞入温暖的灵魂洞穴，便能和其他意识连成一片海洋。这网络吸收着我们的精华和糟粕，它模拟我们，向我们学习，将我们变成它的一部分，变得比我们的所有总和还要多。我马上混入一片安全，温暖的人类集体无意识。我的手脚，我的意志正在消融，我被一种柔和的感情包围了，只有在这里我们可以放下防备，敞开心灵，完全的放松和愉悦。每个人都爱每个人。我们在温暖的光波里游泳，像鱼一般游向对方，我对从身边游过的人们打招呼，我想我爱他们，毫无差别地爱他们。每个人都被真正接纳，平等在这里达到了可能。

一个女孩从我的身体中游过，她像是一条鱼那样从我的心脏部分游过，好像我的肉体并不存在。穿墙术在这里是极其合法的。事实上，我们可以同时存在于一个物理地点。我的思想，情感，记忆也是他们的思想，情感和记忆。只有在这里灵魂的亲密才能实现。但是我们又是完全匿名的，我是一长串我自己都无法记住的，不时变化的 IP 地址。

这就是大地之母的血脉。如今世界是一个漂浮的以太，一个无意识的互联网海洋，连接着数以亿计的通过管道联通的肉体，就好像我们是这个互联网母体的一个可以自由活动，摇摇欲坠的外置器官。

小说构思新奇、缜密，体现出高度智性。形式上的九边形和赋格呈现出渐进式高潮。几个主题按照三角数列频率重复。书中探讨了激情、自我控制、灵韵和真实性的丧失，以及它们通过梦境的恢复。小说迷宫里的各个角落皆安插上了镜子，以便增加反射、自我审视、深入梦境的可能性。五个故事组成一个星群，当其中一个故事被拨动，就在其他故事的琴弦上泛起微弱的音乐来。

常年留学深造与在国外工作的经历，丰富、扩大了作者的视野。为中国当代女性写作开启了一个新的维度。

《缺席者》是一部长篇小说，由五个独立又彼此关联的故事组成。第一部分讲述旅居欧洲的，有社交障碍的业余写作的一系列啼笑皆非的故事。第二部分是一系列书信集，由匿名者写给一个叫丁的人，主要探讨了艺术和爱的主题。第三部分讲述野心勃勃的安娜和语言学家米哈伊尔之间的爱情故事。第四部分讲述婚姻危机中的巴斯蒂安故地重游勾起一系列旧时记忆。最后一个故事带有科幻色彩，讲述在未来世界，沉浸于约会软件里的K逐渐被梦境篡改的现实生活。五个故事交替讲述，与巴托克的第四号弦乐四重奏中的拱形结构类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