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青

　《草青/吕新作品系列》：

　　那时候，在水蒙蒙的天气里，有两个没打伞的人像两棵落尽树叶的枯树一样出现在镇子以南的山梁上。他们在上面停留了很长时间，然后一路指点着走下来。山梁是那种比较倾斜的坡地，漫长、辽阔，地势有缓有急；沙子、石头、雨水坑、沙蓬、白蒿，还有许多一直长不大的地衣般的植物遍布在上面。已经十分清楚地能看见那个镇子的大致的轮廓、格局甚至两条主要的街道了，但要真正接近，还需要一些时间。沿着空阔的山梁上的小路下来，稀疏的树木，一些不太宽的沟谷，镇子以南的麦田和河水，都是沿途需要经过的地方，不逾越这中间的任何一个，都永远无法真正走近那个镇子。从缓慢的山梁上下来的这两个人都穿着一种不合时宜的黑衣服，其中的一个人又高又瘦，当他向远处张望的时候，脖子显得尤其长而柔软，像羊茎草。因而，在向那个镇里观望或注目的时候，他总觉得自己要比身边那个比他矮一头、甚至还要矮上许多的同伴能多看到一些什么。那是一种突然到来的优越感，其过程犹如来不及思量便一夜暴富。自从有了那样的一种既模糊又坚定的意识以后，一种很特别的感觉就一直支撑着他、拨弄着他，远远地埋在他的心里，十分明显地浮现在他的脸上。在草木释放出的苦味和清香里，这个又高又瘦的人模糊而又强烈地意识到一种正在远远到来的——功劳或业绩（已非己莫属），而与此相应的另一种不可避免的充满悬殊（不能平均）的分配己在他的心里，在他的目光所及的地方正逐渐展开。他们沿着空阔而冷清的山梁往下走，在绵长纤细的雨丝里，不时有一些灰白色的鸟从路边的沙蓬和蒿草丛中飞起来，飘向远处。他们穿着一种六七的黑衣服，看上去硬邦邦的很不舒服。已经很少有人穿这种衣服了。古板的黑衣服使他们的身体看上去是干的，毫无激情，甚至看不出在雨天里行走时的那种湿漉漉的样子。

　　远处的天有些微微发红，像支起的帐篷一样与雾蒙蒙的地面连接在一起，给人一种“从那一带可以到天上去”的粗浅印象。他们慢慢地在飘着细雨的小路上走着，用“凉爽”或“今天不热”之类的话安慰着自己和对方。

　　那时候大约是中午时分。

　　雨停了一会儿，后来又像先前那样下了起来。在潮湿的空气里，几乎很难留意到那种短暂的间歇和停顿。

　　从山梁上磨磨蹭蹭地走下来的这两个人停留在镇外的一条河边。他们听着雨的声音，雨落在土上或树上，甚至落进水里的声音，在他们听来似乎完全一样。两个人回过头，望着身后那些齐腰深的青绿的麦浪，脸上露出非常迷惑的梦幻般的神情。他们不敢肯定自己不久前是否真的从那里经过，疑虑从陌生的麦地里徐徐升起。他们想不起青绿的麦子何时在他们的身边发出簌簌的响声；既没有用手，也没有用身体分开茂密的麦垄，就被指引着穿过麦地来到了河边。由此向西，在河的上游地段，在茂密的庄稼与树木之间，浮现出一座灰白的塔。比高个子矮一头的那个人转身向那里望了片刻，眼泪很快就流出来了。又高又瘦的那个人活动着被黑衣服裹着的僵硬的身体，眼泪使他的同伴变得很可怜，泪水无声地流到脸上，想收回去已不可能。那个矮小的人试图擦去，他的一只苍白的手放到脸上，目光却越过指缝，继续看着那里。河两岸橙黄碧绿，分不清哪一片是庄稼，哪些是树木。

吕新的小说很大一部分是写童年记忆、童年印象的，譬如山区的风景、农具、季节、色彩以及农民的衣食住行等等，它们以生活断面的形式组合起来，形成了晋北农村的一幅幅图画。从小生活在那片土地上的吕新，对山区的一草一木，对农民的生存状态，都相当熟悉，因此，他写起来顺畅、自然。

从作品类型看，吕新的小说一种是写实性比较明显的，他努力揭示现实社会生活中的矛盾，以自己的感悟去表现人物的心态；另一种是带有浓重虚幻色彩的，他以奇诡的想象以及层出不穷的比喻，会让读者置身于一种幽深、奇丽而又带有一点神秘的虚幻世界中。吕新的小说常常充斥着错乱的时空关系，人物和故事都被他有意拆成碎片，“像一片随风而散的满地缤纷的落英。”那些跳跃性很强但又细致描摹的画面，顺着语言之河流淌，向读者展示着吕新眼中的晋北山区。

在吕新的小说中，对话差不多都被纯粹的言说所代替，而山村的风物和人的主观感受交织在一起，形成一张沉重的网。
 

本书是《吕新作品系列》之一种，《草青》是吕新关于一个时代的记忆，有着个人化的瑰丽、斑驳，有时凄美忧伤，有时混沌不明。大时代的命运与小人物的梦魇时代如青草般涌过，给作者留下塞尚印象画式的斑驳记忆。通过对小人物梦境的书写，完成了作者特定的审美认知。

以巴塔耶意义上的“孩童性”为诗意根基，沉默、羞涩的吕新全神贯注地追寻着小说的隐秘，在其有限的小说疆域里，他以自足的、沉静的、内倾化的诗性质地，以梦幻般的语言和叙事，召唤出令人目不暇接的想象力和创造性；作为八十年代先锋精神罕见的守夜人，吕新以其丰沛的活力、扎实的文学实践和个性化的小说观念，在后先锋时代顽强而坚毅地赓续了抗拒流俗、追求自由的艺术精神。

——“陆渔小说奖”颁奖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