叙述之道

叙述

话说武松在景阳冈打完老虎（多棒的名字，景阳冈，真乃打虎的好地方，换成黄泥岗估计就歇菜了），来到阳谷县，在街上遇到阔别已久的哥哥武大郎。施耐庵在这个地方写了一段惊天地泣鬼神般的兄弟之情，每次读到都让人想掉眼泪。

武松跟哥哥回到家，一看到潘金莲就有一种不好的预感，他怎么也想不到自己会有这样一位嫂子。接下来，施耐庵要把这种预感写成现实。实际上，他面临着一个叙述的难题：怎样去叙述嫂子潘金莲对武松的示好甚至挑逗？本来，女子挑逗男子不算写作的难题，来段带色的描写，讲几个荤的笑话，也就对付过去了，可潘金莲要挑逗的是武松，他不仅是她的小叔子，而且这个小叔子是个顶天立地的英雄！所以，一般的常见的写法在这儿根本行不通，那样写，武松的英雄形象就会立马塌掉，潘金莲也不成其为潘金莲。

所以，施耐庵必需祭出绝招：打从见面开始，到挑逗结束，施耐庵故意让潘金莲每次与武松说话都带“叔叔”的前级，什么“叔叔万福”“叔叔怎地连鱼和肉也不吃一块儿”“叔叔，只穿这些衣裳不冷”“叔叔喝杯酒暖暖身子”。这样子绕来绕去，一共说出了39句带叔叔的句子（金圣叹专门数过）。最后在一个大雪天，武松从县里回来，武大郎还在外面卖烧饼，嫂子又让小叔子喝酒暖身子。潘金莲早已把持不住，喝了几杯后，她筛满一杯酒，自己喝了一口，剩下大半杯，终于说出了那个闪电也似的“你”字：“你若有心，吃我这半盏儿残酒。”

说了39个叔叔之后崩出来的这个“你”字，一下子把两人的叔嫂关系逆转偷换为男女关系！艰难曲折的挑逗在瞬间完成并漂亮收官。

武松的反应是夺过酒杯泼在地下，大骂潘金莲“不识羞耻”！因为武松也是人，本能的反应当然是生气与怒骂。但武松又不是普通人，我们都知道他的冷静与果断举世罕有，所以他不能就这样骂完人摔门一走了之。接下来，武松应该怎么办?那一刻，除了对嫂子的愤怒，内心深处肯定还有对哥哥的担忧，所以他必须再说点儿什么，必须震慑住嫂子的淫欲之心。说什么呢？施耐庵这时候无疑又面临一个棘手的难题。他想出的是一个举世无双的震撼性的天才的句子，这个句子完美地解决了新出现的叙述难题：

倘有些风吹草动，武二眼里认得是嫂嫂，拳头却不认得是嫂嫂！

我们都知道（潘金莲当然也知道），武松的拳头可刚刚打死过景阳冈的猛虎，其震慑性与威力几乎堪比核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