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面的告白

三岛由纪夫（Mishima Yukio，1925—1970）日本当代小说家、剧作家、记者、电影制作人和电影演员。本名平冈公威，1925年生于东京。6岁时进入学习院初等科。1938年在学习院杂志上发表首部短篇小说《酸模》。16岁，以三岛由纪夫的笔名在杂志上连载中篇小说《鲜花怒放的森林》。1946年，经川端康成推荐，三岛在《人间》杂志上发表小说《烟草》，登上文坛；同年大学毕业，任职于大藏省银行局不出一年就辞职，专门从事文学创作。1949年出版长篇小说《假面的告白》，文坛地位确立。1954年出版《潮骚》，获届新潮社文学奖，入选日本文部省指定中学语文教科书。1956年出版《金阁寺》，获第8届读卖文学奖。1970年11月25日写完《丰饶之海》第四卷《天人五衰》后自杀。一生共创作40部中长篇小说、20部短篇小说及18部剧本。其前期作品唯美主义色彩较浓，后期作品表现出一种可怕的艺术倾斜和颠倒。三岛作品集浪漫、唯美与古典主义于一身，在美学追求上着力于对异常、逆反的爱与欲的深层心理的挖掘，从隐微的颓唐中探求人性的真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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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很长一段时间，我都坚称见过自己出生时的光景。每次这么说时，大人们都笑。最后，他们会怀疑自己遭到了愚弄，用一种略带憎恨的目光注视着我这张苍白的、不像孩子的孩子的脸。当我偶然在交情不深的客人面前说出这话时，祖母总担心我被人当作白痴，厉声打断我，让我上别处玩去。 取笑我的大人，常试图用某种科学的理论将我说服。他们说，那时婴儿的眼睛还没睁开啦，就算睁开了，也不会在脑子里留下清晰的观念，等等。为了让我这个小孩充分理解，他们通常会热心而又详细地说个不停，那种热情多多少少像在演戏。“对吧，我说得没错吧。”当他们摇晃着依旧疑虑重重的我瘦小的肩膀时，又好像觉得差点上了我的当——不能因为他是个小孩就放松警惕。这家伙一定给我设好了圈套，想从我嘴里套出“那件事”。但若是如此，他为什么不更像个小孩样天真地提问呢？为什么不问“我是从哪里生下来的？”“我为什么要生下来呢？”——最终，他们会重归沉默，用一种似笑非笑的表隋盯着我看，像被某种不知名的东西狠狠伤害过一般。 然而，那是他们多虑了。关于“那件事”，我并不想问什么。即使想问，靠前害怕伤害大人心灵的我，又怎会想出给人设陷阱的计谋？ 无论大人如何说服，如何嘲笑，我都对看过自己出生场景的体验坚信不疑。那段记忆或许是当时在场的某人告诉我的，又或许源自我任性的幻想，总归是二者之一。但只有一个画面我坚信是目睹过的，就是给初生婴儿洗澡的澡盆边沿。那是个刚做好不久、木头纹理清爽的澡盆，从里侧往外看，盆沿的地方闪着微弱的亮光。只有那一处的木纹令人目眩，仿佛黄金制成。洗澡水晃晃悠悠，水波的舌头刚要舔上盆沿又立刻退却，总也抵达不了。然而那盆沿下方的水，不知是因为反射，还是因为有光线照射，竟泛出柔和美丽的亮光。闪着光的小水波不停相互碰撞。 对这段记忆最有力的反驳，是我并非出生在白天。我出生在夜晚九点，不可能有阳光照射进来。那么，是电灯的亮光吗？尽管被人嘲笑，我依然认为即使在夜晚，只有澡盆那一处地方必然是被阳光照射着的。我没做什么挣扎，就这样一脚踏入了违背常理的死胡同。那微光闪烁的澡盆边沿，则作为我见过自己婴儿时期洗澡景象的证明，多次摇曳在记忆中。 我出生于震灾后的第三年。 十年前，祖父在殖民地为官时发生了一桩贪污案，祖父因代部下受过而被免职（并非我在玩弄美词丽句，似祖父那般对人无条件信任的愚痴之人，我半生里还未见过能与之一较高下的）。从那以后，我家就像哼着小曲一样，轻轻巧巧地从坡顶向下滑落。巨额的外债、抵押、房产的变卖，以及随着贫穷的加深如暗潮般愈演愈烈的病态虚荣。——就在这时，我出生在了一栋破旧的出租屋，位于风气不太好的城镇一角。那房子有着虚张声势的铁门、前院、与城郊礼拜堂一般大小的宽敞的西式房间。从坡顶看是两层楼，从坡底看又变成三层。宅子的氛围阴暗晦涩，外观却错综复杂，因而有股威严感。里面有许多昏暗的房间。祖父、祖母、父亲、母亲、六名女佣，总共十口人生活在这栋像旧衣橱一样嘎吱作响的老宅里。 祖父的事业欲、祖母的病与浪费癖是全家烦恼的根源。祖父被一群溜须拍马之人拿来的地图哄骗，竟发起了黄金梦，不时去远方游历。出身旧时名门的祖母憎恨并蔑视着祖父。她狷介不屈，拥有某种狂傲的诗一般的灵魂。长年罹患的脑神经痛，绕着圈子，切切实实地侵蚀着她的神经，同时又为她的理智增添了无用的明晰。谁又知道，她这种持续到死的狂躁的发作，正是祖父壮年时期所犯罪孽的遗赠呢？ 父亲在这个家，迎娶了纤弱美丽的新娘，我的母亲。 大正十四年一月十四日清晨，阵痛向母亲袭来。夜晚九点，一个五斤左右的小婴儿呱呱坠地。出生后第七天夜晚，我被穿上法兰绒的和服衬衣、奶油色的纺绸内衣、飞白花纹绉绸和服。祖父当着全家的面，在奉书纸上写了我的名字，将名字放在三宝之上，供奉在壁龛处。 我的头发一直是金黄色的，坚持擦橄榄油才终于变黑。父母住在二楼。在我出生后的第四十九天，祖母以在二楼养育婴儿很危险为借口，把我从母亲手中夺走。祖母的病房终日紧闭，充斥着一股疾病与衰老混合而成的呛人气味。我睡在与那张病床并排的小床上，就这样慢慢长大。 出生后不到一年，我从楼梯的第三个台阶跌下来，碰伤了额头。那天，祖母去看戏。母亲和父亲的堂姐妹得了空在一处玩闹。母亲突然上二楼取东西，我追着母亲而去，却被和服长长的下摆绊倒，摔下楼来。 有人给歌舞伎剧院打去电话。祖母回来后站在玄关，用右手的拐杖支撑着身体，一动不动地注视着前来迎接她的父亲。P2－5

《假面的告白》是日本作家三岛由纪夫的成名作，同时也是其首部自传体小说，发表于1949年。小说首先叙述“我”的出生和家庭状况，而后将读者引入“我”五岁时光怪陆离的内心世界，进而描写“我”青春期大胆的心理。“我”对天生的孱弱感到羞愧，恋慕强健而富于野性的体魄，立志进行精神上的自我锻炼，但肉体的成长总令人不满。战时，“我”怀着尝试恋爱的心态接近异性，终于和同学之妹园子恋爱，却因为感到自己能力不足而导致关系结束。战后，园子与别人结婚，但“我”却试图仍与她偷偷约会，尝试接近舍弃肉欲的精神恋爱。《假面的告白》通过倒错的内向型自白来对内心进行理智的探索，从一种社会心理的压抑出发，来对抗传统的道德、秩序和价值观的束缚。作品的特色在于内外交错、不拘泥于事实，接近凭主人公的意识轨迹构成。三岛由纪夫的“假面”与“告白”的矛盾同一性集合在文字中，青春、纤弱、敏感、充血、恶习等蕴含其中，字里行间充满了自我检视、体验、解剖、省思的勇敢，坦诚面对内心的“恶魔”，以及敞开自我、面对自我、剖析自我的勇气和决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