衣胞地

一、迁坟
二、青石磨坊
三、光阴
四、夏殇
五、闰八月
六、大伯
七、大富
八、二姐的歌谣
九、族兄瓦官
十、大贵
十一、九顷三
十二、村长
敬恭桑梓（后记）

　《衣胞地》：　　一群人在坟冢前燃了榆木香，点了白蜡烛，放了几只通天响和两挂小鞭炮，二祖踽踽至前，嘴中喃喃地祷告了一番。祭礼毕后，开始动土。二祖支着骨瘦如柴的胳膊，勉强端起铁锹，动了第一抔坟土。其他人随后七手八脚地动作了起来。挖的挖，筑的筑，时辰不大，隆起的土丘已与地平。再下去三五锹，几处墓葬尽在眼底。高祖之棺木已然坍塌，一枚枚锈迹斑驳的铁钉历历在目。曾祖是前清秀才，有过功名，勉强称得上“士”，故，棺而外尚有椁。他的墓穴虽然考究了一些，但长年的土埋水蚀，不仅桑木外椁散了架，一口柏木内棺也显出了败相。棺盖斜在一边，棺壁也腐出几处窟窿，唯剩几根坚实的框架支撑着，岌岌可危。　　大伯和父亲小心翼翼地揩去朽木上的浮土，默默相视，一时感慨万千。　　父亲忽然跳到坑深处，在一丛褐色的，仿佛蕾田土，又仿佛稻脚草的什物前翻拨着。大伯似乎也在一瞬间回过神来，挫挫身，跃下，和父亲一起拨弄着。原来，曾祖归天后，将他做塾师时的一堆线装本陪了葬。不外乎“四书五经”。父亲说，乡塾课徒，水平并不十分之高，大抵是死背一通《三字经》《百家姓》《千字文》而已，并不能训诂。偶有稍通《大学》《中庸》《尔雅》《诗经》者，便是人中龙凤了。曾祖满腹经纶，却无力兴隆一方教化，实在心有不甘。临终前，望着吊在房梁上缠满蛛网和塞在床沿业已尘封的故纸堆，复睃巡一圈躬耕垄亩，辛勤稼穑的后人，老人家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用颤颤的手指点着，哽咽一声：“带走”之后，灯枯油尽。　　在把一堆泛黄的旧书填入柏木大材中时，父亲还是存了个心眼。他私下留了几本，意想不到地成为我日后的启蒙，让我至今受益匪浅。那些书直到今天，仍静静地躺在我的书柜里，我视若珍宝，平时舍不得让人染指，只有每年的六月六，才拿出来和家里红红绿绿的衣衫一起，排在天井里的小青砖上晒一次。这是一个简单却雅致的活计，。寻两张条凳，搁一扇门板，亦可腾出澡桶、箩筐，不凑手时，缸盖、筛子也能派上用场。这时辰，坐于门槛，眯缝着眼，静听熏风的指笋掀翻书页的哗晔声。那神情，那惬意劲儿，直如农人蹲坐上窄窄的田埂，怀着莫名的激动，聆听麦苗拔节或稻子灌浆的声音。书在夏阳下静静地排列，尽管它们不会言叙，但每《衣胞地》都有自己的故事。那些飘散在空中的樟脑和陈木的气味，让我在这个炎夏，如有神启。　　而那些随殓的书，早已融为一杯黄土，怎不令人唏嘘不已。　　二祖深陷的眼窝里，忽然无声地溢出两行老泪。大伯背转身，抽抽鼻子。父亲的眼圈也红了。　　祖父祖母是两口薄材，虽未塌倒，也已倾在了墓道里。棺材前的木座上，一只茶杯大小的粮油缸缀满了黄土。跟着曾祖念过几天私塾的父亲叹一口气：“厚衣之以薪，葬之中野，天命不可违，古风如此，古风如此啊！”又伸出手去，捧起，一遍一遍虔诚地擦拭着。　　大祖的棺材厚大粗重，保存得最为完好。虽是早于我祖父祖母而殁，在地下长埋了三十余年，依然间架完整，黑漆森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