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岱小品

张岱，晚明著名史学家、文学家。字宗子，号陶庵、陶庵老人。浙江山阴人。

苗怀明，南京大学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兼任中国俗文学学会副会长。曾出版《风起红楼》《梦断灵山》《二十世纪中国小说文献学述略》《陶庵梦忆》《浮生六记》《板桥杂记》等作品。

奇人

濮仲谦雕刻

沈梅冈

闵老子茶

包涵所

祁止祥癖

范长白

姚简叔画

柳敬亭说书

麋公

朱楚生

彭天锡串戏

朱氏收藏

仲叔古董

噱社

愚公谷

王月生

范与兰

峋嵝山房

苏小小墓

小青佛舍

钱王祠

鲁云谷传

轶事

金山夜戏

砼园

葑门荷宕

越俗扫墓

鲁藩烟火

不二斋

三世藏书

秦淮河房

二十四桥风月

张氏声伎

虎丘中秋夜

扬州清明

扬州瘦马

绍兴灯景

西湖香市

西湖七月半

龙山雪

庞公池

闰中秋

过剑门

蟹会

西泠桥

虎跑泉

醉白楼

梵天寺

五云山

胜果寺

美景

日月湖

筠芝亭

燕子矶

焦山

梅花书屋

……

斗茶檄

迎一金和尚启

丝社小启

游山小启

上王谑庵年祖

与陈章侯

与祁世培

与胡季望

又与毅孺八弟

自题小像

自为墓志铭

卷一 奇人

濮仲谦①雕刻

南京濮仲谦，古貌古心，粥粥②若无能者，然其技艺之巧，夺天工焉。其竹器，一帚、一刷，竹寸耳，勾勒数刀，价以两计。然其所以自喜者，又必用竹之盘根错节，以不事刀斧为奇，则是经其手略刮磨之，而遂得重价，真不可解也。

仲谦名噪甚，得其一款，物辄腾贵。三山街③润泽④于仲谦之手者数十人焉，而仲谦赤贫自如也。于友人座间见有佳竹、佳犀，辄自为之。意偶不属⑤，虽势劫之、利啖⑥之，终不可得。

【注释】

①濮仲谦：濮澄，字仲谦，当涂（今安徽当涂）人。民间竹刻艺人。作者《夜航船》亦有记载：“竹器：南京所制竹器，以濮仲谦为第一，其所雕琢，必以竹根错节盘结怪异者，方肯动手，时人得其一款物，甚珍重之。”此外作者还曾为其竹刻作品撰写《鸠柴奇觚记序》。

②粥粥（ｚｈōｕ ｚｈōｕ）：柔弱无能的样子。《礼记·儒行》：“其难进而易退也，粥粥若无能也。”

③三山街：在今江苏南京中华路、建康路交会处，因临近三山门而得名。明清时期是南京繁华的商业街区。

④润泽：受到好处、恩惠。

⑤意偶不属：稍微有点不满意。

⑥啖（dàn）：利诱，引诱。

【赏读】

此篇描写了一位身怀绝技的民间艺人，他不仅手艺巧夺天工，而且很有个性，正是这种个性，成就了一位大师。如果事事都是为了金钱，那不过就是一位工匠而已。

宋琬在其《竹罂草堂歌》一诗中这样描写濮仲谦的技艺：“白门濮生亦其亚，大朴不斫开新硎。虬须削尽见龙蜕，轮囷蟠屈鸱夷形。匠心奇创古无有，区区荷锸羞刘伶。妙制流传真者少，何侯得之为异宝。”可为本文之补充。

沈梅冈①

沈梅冈先生忤相嵩②，在狱十八年。读书之暇，旁攻匠艺，无斧锯，以片铁日夕磨之，遂铦利③。得香楠尺许，琢为文具一、大匣三、小匣七、壁锁二；棕竹数片，为箑④一，为骨十八。以笋、以缝、以键，坚密肉好⑤，巧匠谢不能事。

夫人丐先文恭志公墓⑥，持以为贽。文恭拜受之，铭其匣曰：“十九年，中郎节⑦；十八年，给谏⑧匣；节邪匣邪同一辙。”铭其箑曰：“塞外毡，饥可餐；狱中箑，尘莫干，前苏后沈⑨名班班。”梅冈制，文恭铭，徐文长⑩书，张应尧镌，人称四绝，余珍藏之。

又闻其以粥炼土，凡数年，范为铜鼓者二，声闻里许，胜暹罗铜。

【注释】

①沈梅冈：即沈束（1514～1581），字宗安，号梅冈，会稽（今浙江绍兴）人。嘉靖二十三年（1544）进士，历任徽州推官、礼科给事中等。嘉靖二十八年（1549）因得罪奸相严嵩被下狱。

②相嵩：即严嵩，明代有名的奸相，把持朝政多年。

③铦（xiān）利：锐利，锋利。

④箑（shà）：扇子。《淮南子·精神训》：“知冬日之箑，夏日之裘，无用于己。”

⑤肉好：器物的外边和中孔。肉，圆形玉器的周边。好，圆形玉器中间的孔。

⑥夫人：沈束的妻子张氏。丐：请求。文恭：张岱的曾祖父张元忭，历任翰林院修撰、左谕德、直经筵。追谥文恭。志公墓：给沈束写墓志铭。

⑦十九年，中郎节：西汉时苏武以中郎将身份出使匈奴十九年，手持汉节，不忘汉朝。单于逼他投降，将其关入地窖，断绝其饮食。苏武啖毡饮雪，始终没有屈服。节，旄节，指苏武出使时手持的信物。

⑧给谏：即给事中，六部皆设，掌稽查弹劾。沈束曾为礼科给事中。

⑨前苏后沈：苏指苏武，沈即沈梅冈。

⑩徐文长：即徐渭，字文清，后改字文长，别号青藤，山阴（浙江绍兴）人。明代著名书画家，与张岱一家交好。

……

【赏读】

十八年漫长的囹圄生涯竟然将一位耿直的朝廷大臣磨炼成一位技艺出众的工艺大师。沈梅冈的气节值得敬重，他的毅力与执着更让人钦佩。不知道这算是造化弄人还是天将降大任于斯人？苦难对不同的人来说，有着完全不同的意义。

闵老子①茶

周墨农向余道闵汶水茶不置口②。戊寅③九月，至留都④，抵岸，即访闵汶水于桃叶渡⑤。日晡⑥，汶水他出，迟⑦其归，乃婆娑一老。方叙话，遽起曰：“杖忘某所。”又去。余曰：“今日岂可空去？”迟之又久，汶水返，更定⑧矣。睨余曰：“客尚在耶？客在奚为⑨者？”余曰：“慕汶老久，今日不畅饮汶老茶，决不去。”

汶水喜，自起当炉。茶旋煮，速如风雨。导至一室，明窗净几，荆溪壶⑩、成宣窑瓷瓯十余种，皆精绝。灯下视茶色，与瓷瓯无别，而香气逼人，余叫绝。余问汶水曰：“此茶何产？”汶水曰：“阆苑茶也。”余再啜之，曰：“莫绐余，是阆苑制法，而味不似。”汶水匿笑曰：“客知是何产？”余再啜之，曰：“何其似罗岕甚也？”汶水吐舌曰：“奇，奇。”余问：“水何水？”曰：“惠泉。”余又曰：“莫绐余，惠泉走千里，水劳而圭角不动，何也？”汶水曰：“不复敢隐。其取惠水，必淘井，静夜候新泉至，旋汲之。山石磊磊藉瓮底，舟非风则勿行，故水之生磊，即寻常惠水犹逊一头地，况他水耶。”又吐舌曰：“奇，奇。”言未毕，汶水去。少顷，持一壶满斟余曰：“客啜此。”余曰：“香扑烈，味甚浑厚，此春茶耶？向瀹者的是秋采。”汶水大笑曰：“予年七十，精赏鉴者，无客比。”遂定交。

【注释】

①闵老子：即闵汶水，安徽休宁人，居住在南京桃叶渡。今有闵茶，为安徽名茶，乃闵汶水所创制。

②不置口：说个不停，表赞叹之貌。

③戊寅：崇祯十一年（1638），张岱时年四十二。

④留都：古代王朝迁都之后，仍在旧都置官留守，故称留都。明迁都北京后，以南京为留都。

⑤桃叶渡：在今江苏南京十里秦淮与古青溪水道合流处附近，传说王献之经常在此迎送爱妾桃叶，故名。为金陵四十八景之一。张岱在《夜航船》中亦讲到此典故：“桃叶：晋王献之爱妾名桃叶，尝渡秦淮口，献之作歌送之。今名曰桃叶渡。献之有歌曰：‘桃叶复桃叶，渡江不用楫。但渡无所苦，我自来迎接。’”

⑥日晡（ｂū）：申时，即今下午三点至五点。

⑦迟（ｚｈì）：等待。

⑧更定：旧时夜间分五更，更定指初更时分，即傍晚七点以后。

⑨奚为：干什么。

⑩荆溪壶：即宜兴紫砂壶。荆溪，这里指宜兴，又称阳羡。荆溪在今江苏宜兴境内，故用以借指宜兴。

……

【赏读】

张岱在《与胡季望》一文中曾这样说：“金陵闵汶水死后，茶之一道绝矣。”可见其对闵汶水的赞许。

张岱的《琅嬛文集》中有一篇《茶史序》，其内容与本文大体相同，并云“因出余《茶史》，细细论定，劂之以授好事者，使世知茶理之微如此，人毋得浪言茗战也”。以作者对茶道的精通，这部书应不乏妙论至言，遗憾的是，该书至今未见流传，不知这部令人神往的《茶史》如今尚在人世间否？

包涵所①

西湖之船有楼，实包副使涵所创为之。大小三号：头号置歌筵，储歌童；次载书画；再次偫②美人。涵老以声伎③非侍妾比，仿石季伦、宋子京④家法，都令见客。常靓妆走马，媻姗勃窣⑤，穿柳过之，以为笑乐。明槛绮疏，曼讴⑥其下，擫籥⑦弹筝，声如莺试⑧。客至，则歌童演剧，队舞鼓吹，无不绝伦。乘兴一出，住必浃旬⑨，观者相逐，问其所止。

南园在雷峰塔下，北园在飞来峰下。两地皆石薮，积牒磊砢⑩，无非奇峭，但亦借作溪涧桥梁，不于山上叠山，大有文理。大厅以拱斗抬梁，偷其中间四柱，队舞狮子甚畅。北园作八卦房，园亭如规，分作八格，形如扇面。当其狭处，横亘一床，帐前后开合，下里帐则床向外，下外帐则床向内。涵老据其中，扃上开明窗，焚香倚枕，则八床面面皆出。穷奢极欲，老于西湖者二十年。

金谷、郿坞，着一毫寒俭不得，索性繁华到底，亦杭州人所谓“左右是左右”也。西湖大家，何所不有，西子有时亦贮金屋。咄咄书空，则穷措大耳。

【注释】

①包涵所：即包应登，字涵所，钱塘（今浙江杭州）人。万历十四年（1586）进士。与张岱祖父张汝霖交好。

②偫（zhì）：储备，这里指装载。

③声伎：歌伎，舞女。

④石季伦：即石崇，字季伦。西晋时期大臣。家巨富，生活豪奢，多蓄声伎。宋子京：即宋祁，字子京，北宋官员，历任大理寺丞、工部尚书等。家蓄声伎，客至，令出见。

⑤媻（pán）姗：同“蹒跚”，缓缓而行。勃窣（ｓū）：婀娜多姿的步态。

⑥曼讴：轻歌曼舞。

⑦擫籥（yè yuè）：演奏管乐器。擫，以手指按捺。籥，古管乐器。

⑧莺试：雏莺试啼，优美婉转。

⑨浃旬：一旬，十天。

⑩积牒磊砢（lěi luǒ）：很多石头堆积重叠在一起的样子。牒，通“叠”。

……

【赏读】

从此文可见明代的繁华，这位包涵所的生活真是到了穷奢极欲的程度，“索性繁华到底”，且得以善终，这可能不符合有些人因果报应、盛极必衰的心理期待，似乎这位老兄一定要家道中落、晚年凄凉、忏悔不已才显得有意义。但张岱作为出身富贵之家的公子，对包氏的豪奢生活更多的是欣赏，字里行间流露出称许和艳羡。

…………

张岱小品文，丰神绰约，或写地方风物，或写名胜古迹，或写节庆民俗，所谈皆日常琐事，文笔清新流丽，写人叙事， 娓娓道来，情趣昂然。岁月的烟云在其间弥漫，文字如同陈年佳酿， 散发出耐人回味的幽香。 生动传神的文笔将读者带到现场， 仿佛与作者一起品尝人生的盛宴。正当读者在如诗如画的艺术氛围中如痴如醉时，作者不经意间告知， 所有的这些已经在兵荒马乱中毁灭。繁华与凄凉的鲜明对比形成强大的震撼，给读者留下了无限的感叹和遐想，引领读者进入那个繁华、诗意、率真又惆怅的世界。

本书从《陶庵梦忆》《西湖梦寻《琅嬛文集》《石匮书》《夜航船》《张子说铃》《张子文秕》等各类著述中精选小品文一百多篇，进行注释和赏读。全书以类编排， 根据作品的内容分为奇人、 轶事、 美景、 方物、 妙文五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