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让我飞起来的梦

 刘亮程，新疆人，著有诗集《晒晒黄沙梁的太阳》，散文集《一个人的村庄》《在新疆》，长篇小说《虚土》《凿空》《捎话》《本巴》，随笔访谈《把地上的事往天上聊》。多篇文章收入中学语文教材，获鲁迅文学奖等奖项。任中国作协散文委员会副主任、新疆作协副主席。2014年入住新疆木垒县菜籽沟村，创建菜籽沟艺术家村落及木垒书院，现在书院过耕读生活。

 袁小真，80后插画师。以独特的女性视角出发，擅长运用浪漫、感性的题材来表达绘画。代表作有绘本《美食小情书》《社戏》《郑州24节气》《遥远的抱山坞》等，《中国女性》海外杂志专栏插画师。为《82午生的金智英》《飞往巴黎的末班机》绘制封面，为是枝裕和中国版小说《步履不停》《比海更深》《小偷家族》《无人知哓》等绘制封面及插图。

空气中多了一个人的呼吸

那个让我飞起来的梦

树会记住许多事

鸟叫

柴火

我另外的一生已经开始

通往田野的小巷

共同的家

我改变的事物

对一朵花微笑

寻找一个人的村庄

——纪录片拍摄日记

 我年少时常做噩梦，在梦中被人追赶，仓皇逃跑。

 我在《一个人的村庄》中写过这个梦境，我被一个瘸腿男人追赶，在暗夜里奔逃，四处躲藏，我躲在柴垛后面、破墙头后面、水渠后面，都被他找到。在这个被我写出来的梦中，我最后逃到了城市，以为那个瘸腿男人不会再追来，可是，他竟然追到我在城市的梦中。

 在更多的没有被我写出来的噩梦中，后面追我的人越来越近，我恐惧万分，腿被拖住，怎么也跑不快，眼看被追上了，我大声喊叫，有时能喊出声音，有时喊不出声音，只是惊恐地张大着嘴。那个黑暗中张大嘴的面孔我无法想象。

 而就在这时，突然地，我飞起来了。

 我一直在想，那个让我在噩梦中一次次地飞起来的，到底是什么。当我从极度恐惧危险中突然脱离地面飞起来时，我看见追我的人没有飞起来，他被我甩掉了。如果他也能飞起来，追到天上，我便再无处可逃了。可是，那些梦没有给他飞的能力。也可以说，尽管我做了一个噩梦，但那个梦里追我的人，没有像我一样有飞的能力。

 我从来没有细想这个梦的意义，这样的噩梦伴随着成长，也没有把它当一回事。毕竟只是梦，影响不到醒来的生活。

 我也曾经问过一些人，在他们青春时有无做过这样的梦。很多人都说有过被人追赶的噩梦，但不记得或不明确会不会在梦里飞。

 我问，当你在那个噩梦中眼看被追上，你怎办？

 当然，醒来是一个解决噩梦的办法，当梦中发生不能承受的惊恐时，及时让自己醒来，似乎是一个选择。醒是梦的结束。无论多坏多好的梦，眼睛一睁都消失了。在这里，现实世界的醒来，成为躲避噩梦的安全岛，梦中再大的伤害，都不能延至醒后。对于大多数人，能从噩梦中醒来，是一件多么庆幸的事情。

 但是，还有一种解脱噩梦的方式，不是从梦中醒来，而是直接飞起来。这是一个更好的办法。它把梦中的危害在梦里解决了，没有带到醒来的现实。

 而且，一旦在梦中飞起来，一切都瞬间反转，地上的惧怕不在了，你明确地知道，追赶者不会追到天上。这样的梦可以做到天亮，睡眠可以安稳地延至天亮。

 随着年岁日增，我逐渐记不清晚上做的梦，夜变成了真正的黑夜。我再也看不见睡着后的自己。以前那样的夜晚再长再黑，梦毕竟是亮的，让我知道自己在睡着后都干了些什么。

 可是我在梦中似乎从来没有长大过，我依旧会做噩梦，只是次数少了。再后来，做梦的次数越来越少时，我知道好多梦其实被我忘记了。

 我才又想到遗忘也是对付噩梦的一个办法，不管我在长夜的梦中遭遇什么，我都记不住它。

 或许那样的梦里，我依旧在飞，但我忘记了。

 或许我在梦里早不会飞了，我的梦也早已世故地认为我没有飞的能力，不安排我天真地飞翔了。

 可是，我越醒来越相信自己飞翔的能力。

 当我在写《一个人的村庄》，写《虚土》，写刚出版这部灵光闪烁的《捎话》时，我知道自己在飞，在我的文字里飞。

 这些文字负载土地的惊恐、苦难、悲欣、沉重，拖尘带土，朝天飞翔。

 那个在少年的噩梦中一次次才让我飞起来的能力，成就了我的文学，我从那里获取了飞起来的翅膀和力量。

 《那个让我飞起来的梦（刘亮程童年与故乡系列）》是作家、乡村哲学家刘亮程的散文集，围绕“乡村”和“自然”两大主题，呈现了刘亮程的自然文学世界，收录了《对一朵花微笑》《树会记住许多事》《共同的家》等文章。书中多篇文章入选中学语文教材和全国各地初、高中语文阅读试题。篇章短小精悍，突出主题，具有浓厚的乡土情绪、生命意识和自然的童心，抒写了对人与自然和谐的追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