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水一样柔软

胡学文，1967年生，中国作协会员，江苏省作协副主席。著有长篇小说《有生》等5部；中篇小说集《麦子的盖头》《命案高悬》等17部。多部小说被改编为影视作品。曾获鲁迅文学奖，“五个一工程”奖，中国好书奖，《小说选刊》全国优秀小说奖，《小说月报》百花奖，《十月》文学奖，《钟山》文学奖，花城文学奖。

秋风绝唱

土筑和野草

像水一样柔软

牙齿

一个谜面有几个谜底

1

骑驴的汉子站在垴包上，望着东张西望的女子，突地拱起一股莫名的烦躁。女子挎一豆绿色书包，穿一身浅蓝色牛仔服，走路一弹一跳，如一头刚离开母亲的小鹿。口外的秋风吹散了女子的头发，光洁的额头忽而闪现，忽而被头发遮住。骑驴汉子的眼睛雾样迷乱了，那张遥远的面孔带着哨音晃出来，他几乎闻见了她身上的青草味。骑驴汉子的脑袋噼哩啪啦地燃烧了几下，他的喉咙热辣辣的似有东西喷出来。汉子干咳了几声，突然吼出了憋在心底的坝上调子：

头一回回你你不在

让你哥哥劈了俄（我）两锅盖

二一回你你不在

差一点让你哥哥揭了俄（我）天灵盖

骑驴汉子是二姨夫，四十七岁的二姨夫一脸沧桑。二姨夫是去乡里告状的，遇见这个女子纯属偶然。但这个女子却使二姨夫想起了他多年前的相好，那苍凉的坝上调子完全是情不自禁从心底泻出来的，因而给人一种撕心裂肺的感觉。女子哆嗦了一下，猛地折回头。她和二姨夫对视片刻，二姨夫眼里的苍老一下把她融化了。她甩了甩头发，大步向二姨夫走过来。

二姨夫已不再唱，女子的气息正热浪样逼过来。他痴痴地望着女子，竭力想描出那张熟悉的面孔。女子和二姨夫记忆中的并不一样，但在她走近的时候，二姨夫已将她的面容进行了想象性的改造，和他脑中的形象吻合在一起。

嗨，你唱的什么调子？女子直来直去地问。

女子随意的称呼一下使二姨夫轻松起来，他呵呵一笑，露出一嘴锈色的牙齿。女子又问了一句。二姨夫说，坝上调子。女子哦了一声，当即摘下书包，掏出一个精致的红皮本和一支蛇条钢笔，要求二姨夫再唱一遍。

你做啥呢？二姨夫问。

我要记下来。女子回答。

二姨夫又笑起来，笑声里带出了不屑。好一阵儿，二姨夫方说，你年轻轻的记它干啥呀？它是药，有病的治病，没病的吃了可生病呢。二姨夫认为女子是出于好奇才要记的，他哪里会唱？二姨夫的话越发使女子好奇，她缠住二姨夫，死活让二姨夫唱。女子拽住毛驴的缰绳，半真半假地威胁道，你不唱，我就不准你走。女子的神色既调皮，又任性，二姨夫的眼睛就有些潮湿，他从驴背上跳下来，故意绷着面孔说，说不唱就不唱，你能把我咋的？二姨夫是想逗一逗女子，但他那张粗涩的脸淹没了他的表情，心切的女子认了真，她掏出一张五十元的票子在二姨夫眼前晃了晃说，我给你钱，咋样？

二姨夫一下被激怒了，他噌地拽出缰绳，嚷，谁稀罕你的钱？你的眼珠子让泔水蒙了是不？女子始料不及，眼里闪过一丝慌然。但她马上反应过来，跟在毛驴后面小跑起来，大叔，我错了，我错了还不行吗？二姨夫没料女子如此固执，他有些不忍，正想停下来，听得女子哎哟一声。二姨夫的心倏地一颤，忙跳下驴背，女子正龇牙咧嘴从地上爬起来，她的下巴蹭起一片皮。二姨夫有些内疚，他一边给女子拍土一边说，你看你……你看你……

一直到离开村庄，罗盘依然想着数日前的那个黄昏。当街站的人都听到了宋如花的尖叫。罗盘自然也听到了，但他只是回头瞥了瞥。宋如花总是一惊一乍，四十多岁的人了，没一点儿定性。罗盘不，心慌脚不乱。呛死了，呛死了。宋如花一路走一路揉眼睛，风把她的声音荡过来，如同飞扬的空壳谷子……

《像水一样柔软》中，罗盘为了找回被光棍侯夏拐跑的王丫，历尽艰辛，吃尽苦头，最终王丫依然杳无消息——一次无果的探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