辽海散文大系:本溪卷

年后忆年

丁宗皓

年后仍旧忆年，这多少有点像行将就木的乡间老妪，边把玩玉石手镯，边支离破碎地陈述逝水流年，是件俗事儿。

可是，一年一度的年，给人俗的感觉吗？没有。对于每一个生命而言，一个年轮的生长与嵌刻，都能使其对年有一种新的体验，所以大年三十的零点，总是大戏或一个圣节的高潮。

不唯如此，年的魅力，还在于它牵动着国人一年一度的最浩大的集体性活动。在那个过程里，每个国人无论在精神或肉体上，都做了一次候鸟之旅。大年三十的零点，是一次潮水或一幕大戏的最高潮、最精彩的部分。这个时间也是一个分水岭，它使腊月充满激情、紧张和忙碌，使整个正月充满慵懒、解脱和有节制的放纵。这是高潮过后沉稳的退却，像刚刚结束的初吻。

我们都被裹挟在这候鸟的群落里，而迁徙的路线大致如下：在街区和街区间、在城市和乡村间、在乡村和乡村间。当然也有从海外飞回的鸟，那是一种无法承受孤独的鸟，而且他要买机票。携妻带子、大包小裹的人们充斥在年前锦缎似的阳光里，他们坚定而匆忙地穿梭着，若雷阵雨前忙三火四搬家的蚁群。这表面上杂乱无章的迁徙却是在钢铁般的秩序上进行的，由小家奔向大家、由新家赶赴老家、由城里的巢奔回乡间老屋。而终点却都是父母膝下、祖宗祠堂前。

我没在城里过过年，因此，我都要在年三十前，几乎被挤瘪地和打工的农民一起返乡。我在他们脸上看见了神秘的光泽。当我敲开家门时，父母分明责备着：怎么才回来？言外之意是，我差点错过了什么好事。这时，他们的脸上分明也有同样的光泽：这种神秘感都指向了年三十的零点。

的确，一进腊月，阳光就告诉炊烟说，悠着点儿，于是，它们一起缓缓地弥散、笼罩着四野；风说，既然这样，正月我再吹两天吧。一切都快活而庄严地向三十流去。先劈柴，然后磨黏米，再做豆腐，最后杀猪。而二十九，则穿新衣、挂灯笼、写春联，而且一定要把猪肉挂在堂屋梁上化冻。

而三十这一天，没有人互相串门，每个家庭成员除了挑水的不再走出院落。这时，每个家庭都成了村落中的村落，血缘关系使家庭开始收缩攥成一只拳头。爷爷辈的更加慈祥形同晴空，父辈则变得宽厚、孝顺。孩子仿佛接了神谕，一起乖巧起来：不能说不吉利的话，而且要和气地笑。婆媳、妯娌开始坦露心迹面对问题，以使前嫌尽释。

吃过了三十的晚饭，就包饺子，边包饺子边听老人讲故事，故事大多关于家族的，这使祖宗发黄的黑白照片和牌位的香烟分明充满了时间的沧桑。于是，我们沉入时间的河床，看到宗族的血沿着怎样的轨迹在流。在这样特殊的氛围里，时间来到零点，我们则来到了某个类似隘口的时间的高处，沿着祖宗的目光，我们的身世变得雪亮，而未来居然既明确又模糊地浮现了。

我们一起跪拜并遥念祖先时，母亲已将饺子下锅，三十的高潮正式到来了。我们在祖先的牌位前摆上了桌子，并按次序围坐，小心地听长辈发表演说，然后孩子磕头，长辈压岁。

三十的夜一片漆黑，大红灯笼光彻四野。当我抬头四顾时，一种启示顿时带着凉意掠过皮肤进入我的内心。

我的天啊，我的确是爷爷的孙子、父母的儿子、哥哥的兄弟、弟妹的哥哥、侄女的二叔哇。我的妈呀！这才是高于一切的身份呀！

我知道我究竟是谁了。这是我大年三十零点的心得。那么，在邈远的中国大地上，在每一豆灯光下演出的是不是类似的高潮。在追忆祖先时展望未来，重温血缘亲情，重新梳理长幼尊卑之序，明确责任义务。原来，是儒家的精神在那一刻贯注了土地，并对混乱的乡村社会进行一次理性的清理。

正月是候鸟返程的日子，初一的早晨使人对父母充满依恋，一过初三，千家万户的门一起打开涌出上路的人们。母亲使劲地在找的背囊里塞东西，仿佛我是个在城市里寄宿的孩子。

我挤在人群中，在摇摇晃晃的旅途上，年给我的温馨和理性却再度被空间一点点风化着。

……